寒风卷着雪沫,扑打着军帐厚重的毛毡门帘,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帐内,炭火烧得极旺,却暖不透弥漫在空气中的、另一种更为彻骨的寒意。酒气、肉香,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奇特的灰烬味道,构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盛宴氛围。
云夙跪坐在主位之下,一身素缟,在满帐裘锦华服的将领中,刺眼得如同一段凝结的霜。她面前摆着一张矮几,几上别无他物,只有一只半人高的陶胎酒瓮。瓮身粗粝,呈暗褐色,仿佛能吸走周遭所有的光与热。她的双手,指尖冻得发青,正死死抵在冰凉的瓮壁上,仿佛那是她唯一能抓住的凭依。
北戎大帅兀术鲁,裹着玄狐大氅,半倚在虎皮垫中,一双鹰隼般的眼睛,带着猫戏老鼠的残忍笑意,落在云夙身上。他刚刚打了一场胜仗,心情颇佳,而这心情,需要用一种极致的、扭曲的仪式来庆祝。
“云将军,”兀术鲁的声音粗嘎,打破了帐中虚伪的喧闹,“哦不,瞧本王这记性,如今该叫你……云娘子?”他刻意拖长了语调,引来帐内一阵附和的下流哄笑。“你说你兄长云铮,英雄一世,最后落得个尸骨无存,连个念想都没给你留下,实在可惜。”
云夙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投下两道青灰的阴影。她没有任何反应,仿佛兀术鲁谈论的,只是一个与她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只有那抵在瓮壁上、微微颤抖的指节,泄露了她内心滔天的巨浪。
“不过嘛,”兀术鲁话锋一转,端起面前的金杯,啜饮一口马奶酒,“本王仁慈,替你寻了个法子,让你们兄妹……再聚一聚。”他抬手,指向云夙面前那只酒瓮,“这里面,装的可不是寻常酒水。本王命人搜遍了战场,总算将云铮残留的那点骨殖——或许是他的甲胄碎片,或许是他坐骑的蹄铁,或许只是沾染了他血迹的泥土——尽数收集起来,焚化成灰,溶进了这瓮最烈的‘烧刀子’里。”
帐内瞬间安静下来,只有炭火噼啪作响。所有将领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只粗陶酒瓮上,带着混合了好奇、兴奋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惧。
“今日盛宴,岂能无酒?”兀术鲁笑着,笑容里是毫不掩饰的恶毒,“云娘子,你便代你兄长,好好敬在座诸位将军一杯吧。让他也尝尝,这胜利的滋味。”他挥了挥手,一名亲兵捧着托盘上前,上面放着一只粗糙的海碗。
云夙终于抬起了头。她的眼睛,曾经清亮如寒星,此刻却像两口枯井,深不见底,映不出丝毫光亮。她看着那只海碗,又缓缓将目光移向兀术鲁。
“怎么?不愿?”兀术鲁挑眉,“还是觉得,用碗不够诚意?莫非你想学那古之豪杰,直接捧瓮痛饮,以示与你兄长……骨血相融?”这话语中的亵渎意味,让几个尚有良知的将领微微侧目,却无人敢出声。
云夙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干裂的唇瓣渗出血丝。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双手,捧住了那只沉重的酒瓮。瓮身的冰冷透过掌心,直刺心扉。她深吸一口气,那空气中混杂的骨灰味道更加清晰了,带着一种钙质的、死亡的气息。
她闭上眼,眼前闪过兄长云铮的笑容,爽朗如漠北的阳光。想起他教她骑马射箭,在她犯错时无奈地揉她的头发,在出征前郑重许诺会带回她最爱的漠北雪莲……那些温暖的、鲜活的记忆,与此刻怀中这瓮冰冷刺骨、代表着彻底消亡的“骨灰酒”,形成了最残忍的对比。
虐,如同无数细密的针,从心脏最柔软的地方扎进去,蔓延到四肢百骸。不是撕心裂肺的痛,而是那种缓慢的、窒息的、将一切美好碾碎成粉尘再逼你亲手吞咽下去的绝望。
她猛地睁开眼,眼底竟漾开一丝极淡、极诡异的笑意。那笑意浮在枯井般的瞳孔表面,底下是万丈寒渊。
“好。”一个字,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在满帐惊诧的目光中,云夙真的捧起了那沉重的酒瓮。她的手臂纤细,似乎不堪重负,微微颤抖着,却异常坚定地将瓮口倾向唇边。
浑浊的、带着灰白色悬浮物的酒液,涌入她的口中。烈酒灼烧着喉咙,而那细微的、颗粒状的灰烬感,更是带来一种生理上的强烈不适。她强迫自己吞咽,一大口,接着又是一大口。酒液顺着她的嘴角溢出,混合着泪水——或许还有血水——蜿蜒而下,滴落在素白的衣襟上,晕开一片肮脏的湿痕。
帐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这疯狂的一幕震慑住了。就连兀术鲁,脸上的戏谑也稍稍收敛,换上了一丝凝重。
瓮中的酒液下去了小半。云夙放下酒瓮,发出沉闷的声响。她抬起袖子,用力擦去嘴角的污渍,抬起头,直视兀术鲁,那抹诡异的笑容愈发清晰:“大帅……我兄长的骨灰,味道如何?可还……合您的胃口?”她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平静。
兀术鲁瞳孔微缩,冷哼一声:“果然是将门虎女,够烈性!来人,给诸位将军满上!今日,我等共饮此‘英魂酒’!”
亲兵们应声上前,用长柄酒勺从瓮中舀酒,分给在座的将领。大多数人面露难色,但在兀术鲁的逼视下,只得硬着头皮接过。
云夙看着那些曾经与兄长交战、或许手上还沾着云家军鲜血的敌人,此刻被迫饮下这象征性的“复仇之酒”,心中却没有丝毫快意,只有无边无际的荒凉。这算什么复仇?这不过是失败者,用自我践踏的方式,进行的最后一场卑微的献祭。
宴会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中继续。云夙重新跪坐下去,像一尊失去灵魂的陶俑。烈酒在她空荡的胃里燃烧,带来一阵阵眩晕。那骨灰的颗粒感,似乎还黏在她的喉咙深处,提醒着她刚刚吞下了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盛宴渐散,将领们陆续告退,不少人离开时眼神复杂地瞥过云夙和她面前的酒瓮。兀术鲁也似乎尽了兴,被侍从搀扶着起身,准备离去。
就在这时,一名负责收拾残局的老仆,在试图搬动那只酒瓮时,脚下一个踉跄,沉重的酒瓮猛地一晃,“哐当”一声歪倒在地。
剩余的酒液汩汩流出,浸湿了地毯。而更令人惊骇的是,随着酒瓮的倾斜,瓮底内部,靠近底部的位置,似乎有一圈不易察觉的缝隙。在刚才的撞击下,那圈缝隙裂开了一道小小的口子,一些更细腻、更洁白的粉末,混合着残酒,缓缓渗了出来。
那粉末的颜色和质地,与溶在酒中的、所谓“混合骨灰”截然不同。它更加纯粹,更加……像真正的、经过精心火化的骨灰!
云夙的目光,原本一片死寂,在接触到那渗出的洁白粉末时,骤然凝固。
老仆吓得魂飞魄散,连忙跪地请罪。兀术鲁也已走到帐门,闻声回头,皱了皱眉,并未在意,只当是瓮底沾了的尘土。
帐内很快只剩下云夙一人,还有满地的狼藉和那只歪倒的酒瓮。
风雪声重新变得清晰。
云夙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一步步挪到酒瓮旁。她跪在冰冷的地上,伸出颤抖的手,不顾污秽,轻轻触碰那从瓮底裂缝渗出的洁白粉末。
指尖传来的触感,细腻而微凉。
一个可怕的、她从未敢深想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窜入她的脑海,将她最后一丝强装的镇定彻底击碎。
兀术鲁说,瓮中是兄长残留物的混合灰烬。
那粗糙、暗沉的悬浮物,或许真是甲片、泥土所化。
那这瓮底夹层中藏着的、这洁白细腻的、被小心翼翼密封保存的粉末……又是什么?
难道……
难道兄长并非尸骨无存?
难道他们……他们真的……
她猛地缩回手,仿佛那洁白的粉末是烧红的烙铁。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剧烈痉挛,刚才强行咽下的所有酒液和那令人作呕的灰烬感,一起涌上喉咙。
“呃……”她俯下身,控制不住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灼烧般的痛苦和弥漫在口腔里的、混合着真假骨灰的死亡气息。
帐外的风雪更大了。
她瘫坐在冰冷的、被酒液和灰烬弄脏的地毯上,望着那瓮底裂缝,望着那一点点渗出的洁白,整个人如同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和魂魄。
所以,她刚才饮下的,究竟是什么?
那瓮底藏着的,又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