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站的老旧木门在风中吱呀作响,如同沈砚此刻的心跳,不安而脆弱。云澈——或者说,寄居在云澈体内的云微——正坐在窗边,就着昏黄的油灯缝补一件衣衫。
那娴静的姿态,低垂的眉眼,与云微生前别无二致。沈砚倚在床头,近乎贪婪地注视着这一幕,生怕一眨眼,这幻梦般的幸福就会消散。
“夜深了,还不睡么?”云微抬起头,对他温柔一笑。那笑容在云澈稚嫩的脸上显得格外怪异,却又让沈砚心头发烫。
“舍不得睡。”沈砚轻声回答,“怕醒来发现又是一场梦。”
云微放下手中的针线,走到床边。她伸出手,想要抚摸沈砚的脸,却在半途停住——这终究不是她自己的身体。
“对不起,”她的声音带着哽咽,“让你看到我这个样子...”
沈砚握住那只小手,尽管触感是云澈的,他却仿佛能透过这具身体,感受到云微灵魂的温度。
“只要是你,什么样子都好。”
窗外忽然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响动。沈砚立刻警觉地起身,将云微护在身后。
“怎么了?”云微低声问。
沈砚凝神细听,片刻后摇头:“或许是风声。”
但他心中的不安并未消散。自离开舍利塔后,他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暗处注视着他们。
云微重新坐回窗边,继续缝补那件衣衫。那是沈砚的外袍,在之前的逃亡中撕裂了一道口子。
“记得吗?”她忽然开口,“那年冬天,你在御花园练剑,不小心划破了衣袖。我也是这样,在梅树下替你缝补。”
沈砚的眼中泛起温柔的光:“记得。那天你还笑我剑法退步了。”
“其实你的剑法很好,”云微的针线不停,“是我故意那么说的,想看你生气的样子。”
两人相视一笑,往日的温馨仿佛就在眼前。但很快,沈砚的笑容僵住了——他看见云澈的手臂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淡淡的蓝色纹路。
“这是...”他急忙拉过云澈的手。
云微也愣住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
那道纹路如同藤蔓,从手腕处开始蔓延,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更令人不安的是,纹路所到之处,云澈的皮肤开始变得透明,隐约能看到底下蓝色的光芒在流动。
“是灵魂融合的副作用。”明月不知何时站在门口,脸色凝重,“云姑娘的魂魄太过强大,正在逐渐改变这具身体。”
沈砚的心沉了下去:“会有什么后果?”
“最终...云澈的肉身可能会无法承受,彻底崩解。”明月的声音很低,但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云微猛地站起身:“不!我不能这样伤害澈儿!”
她的眼中满是痛苦与自责:“我早就该离开的...我不该贪恋这短暂的相聚...”
沈砚紧紧抱住她:“一定有办法的,我们再想办法...”
就在这时,云澈的身体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的眼睛在孩童的清澈与云微的温柔之间快速切换,仿佛两个灵魂正在激烈地争夺这具身体的控制权。
“姑姑...好痛...”云澈的声音带着哭腔。
“对不起,澈儿,姑姑这就走...”云微的声音紧接着响起。
沈砚死死抱住不停颤抖的孩子,对明月喊道:“快想办法!”
明月迅速取出银针,在云澈的几处穴位上施针。渐渐地,云澈的颤抖平息了,他昏睡过去,手臂上的蓝色纹路也淡去了些许。
“这只是权宜之计。”明月擦去额头的汗,“必须尽快找到彻底解决的办法。”
当晚,沈砚做了一个梦。
梦中,他回到了舍利塔。那盏命灯依旧在燃烧,但灯焰中的裂影更加明显了。更可怕的是,他看见灯焰中映出了三个人的影子——他自己,云微,还有云澈。三个影子被一道裂痕硬生生分开,仿佛预示着什么。
他惊醒过来,浑身冷汗。身边的云澈还在熟睡,呼吸平稳,似乎暂时恢复了正常。
“做噩梦了?”云微的声音响起。不知何时,她已经接管了这具身体。
沈砚点头,将梦中的景象告诉她。
云微沉默良久,轻声道:“命灯裂影...这是不祥之兆。古籍记载,命灯显影,裂而三分,预示三人将同葬不同穴。”
沈砚的心猛地一紧:“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们三个人,最终会分开下葬,永远无法在另一个世界团聚。”
这句话如同冰水浇头,让沈砚浑身发冷。他不能接受这样的结局,无论如何都不能!
“一定有办法改变这个预言。”他固执地说。
云微却只是摇头,眼中满是认命的悲哀:“命运如此,强求不得。”
天亮后,他们继续赶路。沈砚决定改变路线,不去原定的江南,而是转向西北。他记得古籍中记载,西北大漠中有一处绿洲,绿洲中的月牙泉有净化灵魂的神奇力量。
“或许月牙泉能帮助分离你们的灵魂。”他对云微说。
这个决定遭到了明月的反对:“西北现在是太皇太后余党的势力范围,去那里太危险了!”
但沈砚心意已决:“无论如何,我都要试一试。”
一路上,云澈的状况时好时坏。有时他一整天都是那个天真烂漫的孩子,缠着沈砚讲故事;有时他又会突然变成云微,与沈砚诉说离别后的思念。
最让沈砚心痛的是,云澈开始出现记忆混乱。他常常分不清自己是谁,有时会对着沈砚喊“爹爹”,有时又会叫他“沈砚”。
“这样下去不行,”凌风私下对沈砚说,“云澈少爷会彻底迷失自我的。”
沈砚何尝不知?但他别无选择。每一次看到云微透过云澈的眼睛看他,他就无法狠下心来结束这种状态。
这日,他们途经一个小镇。在客栈歇脚时,沈砚无意中听到邻桌的谈话。
“听说了吗?摄政王其实没死,带着个孩子往西北去了。”
“太皇太后的人正在到处搜捕呢,悬赏千金!”
“那个孩子据说是云家余孽,身上藏着天大的秘密...”
沈砚心中一凛,知道行踪已经暴露。他立刻示意凌风和明月准备离开,但已经晚了——客栈外突然传来杂乱的马蹄声。
“不好!”明月从窗口望去,只见一队官兵已经将客栈团团围住。
沈砚迅速抱起还在熟睡的云澈,对凌风道:“从后门走!”
然而后门也被堵住了。为首的将领正是赵擎的副将,他看到沈砚,眼中闪过一丝得意。
“王爷,别来无恙。”他冷笑道,“太皇太后请您回宫一叙。”
沈砚将云澈护在身后:“若我不愿呢?”
“那就休怪末将无礼了。”副将一挥手,官兵们立刻举起弓箭。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云澈突然醒了。他的眼中蓝光闪烁,声音变成了云微的:“放下武器,我可以饶你们不死。”
副将大笑:“一个小娃娃,也敢口出狂言?”
云微不再多言,她抬起手,掌心泛起蓝光。令人震惊的事情发生了——所有官兵的武器突然变得滚烫,他们惨叫着丢掉了手中的兵器。
“妖...妖怪!”副将惊恐地后退。
云微步步逼近:“回去告诉太皇太后,若再敢纠缠,下次就不是烫手这么简单了。”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杀气,那气势震慑住了所有人。副将不敢再多言,带着手下仓皇逃走。
危机解除,云澈却突然晕倒在地。沈砚急忙抱起他,发现男孩的脸色苍白如纸,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怎么回事?”他焦急地问明月。
明月检查后,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云姑娘刚才动用了魂魄之力,这对云澈的身体造成了极大的负担。”
当晚,云澈发起了高烧。沈砚守在他床边,不停地用湿毛巾为他擦拭额头。午夜时分,云澈突然睁开眼,那双眼睛依旧是云微的神采。
“沈砚,”她虚弱地说,“我可能...撑不了多久了。”
沈砚的心猛地一揪:“别胡说,我们很快就到月牙泉了。”
云微摇头:“我能感觉到,澈儿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再这样下去,我们都会...”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沈砚明白她的意思。
“还有一个办法。”沈砚忽然道,“把我的生命力分给你们。”
明月震惊地看着他:“王爷!您已经折损了太多寿命,再这样做会...”
“我意已决。”沈砚打断她,“告诉我该怎么做。”
明月咬着唇,许久才道:“需要以心头血为引,将您的生命力渡给他们。但这样做,您可能活不过一年。”
一年...沈砚看着云微那双充满悲痛的眼睛,笑了。
“一年足够了。”他轻声道,“足够我陪你们找到月牙泉,足够我安排好一切。”
他取出匕首,毫不犹豫地刺向自己的心口。鲜血涌出,滴在云澈的额头。令人惊讶的是,那些血液并没有滑落,而是被吸收了进去。
云澈的脸色渐渐红润起来,呼吸也变得平稳。但沈砚却感到一阵眩晕,差点栽倒在地。
“够了!”云微哭喊着,“不要再继续了!”
沈砚却固执地继续着仪式,直到明月强行拉开他。
“王爷,再这样下去您会死的!”
沈砚靠在墙上,虚弱地笑了:“死又何妨?只要他们能活下来...”
这时,云澈醒了过来。这一次,他的眼神是孩童的清澈,看来云微暂时退去了。
“沈叔叔,你怎么了?”他看到沈砚苍白的脸色,担心地问。
沈砚摸摸他的头:“叔叔没事。澈儿感觉怎么样?”
云澈想了想,忽然道:“我梦见姑姑了。她说她要走了,去一个很远的地方。”
沈砚的心猛地一沉:“她还说了什么?”
“她说...”云澈努力回忆着,“她说不要找她,这是最好的结局。”
最好的结局?沈砚苦笑着摇头。没有云微的结局,怎么能算最好?
接下来的路程,沈砚的身体每况愈下。他常常咳嗽,咳出的血液中带着命灯碎片的闪光。明月说,这是生命力枯竭的征兆。
而云澈的状况却好转了许多。他手臂上的蓝色纹路淡去了,也很少再出现云微的人格。看起来,沈砚的牺牲似乎起了作用。
但这反而让沈砚更加不安。他总觉得,这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这日,他们终于看到了大漠的边缘。黄沙漫天,一望无际。根据地图,月牙泉就在这片沙漠的中心。
“明天就能到了。”明月看着地图说。
当晚,他们在沙漠边缘的最后一个驿站歇息。沈砚因为身体不适早早睡下,却在半夜被一种奇异的感觉惊醒。
他睁开眼,看见云澈站在窗前,仰望着星空。月光洒在男孩身上,为他镀上了一层银边。
“澈儿?”沈砚轻声唤道。
云澈回头,眼中是与他年龄不符的深沉:“沈砚,我要走了。”
沈砚心中一紧:“去哪里?”
“回到我该去的地方。”云微的声音从云澈口中传出,“你的生命力让我恢复了部分力量,现在我可以独自存在了。”
沈砚急忙起身:“什么意思?你要离开澈儿的身体?”
云微点头:“是时候了。再不走,澈儿就真的回不来了。”
她走到沈砚面前,虚虚地抚摸他的脸:“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但接下来的路,你要自己走了。”
沈砚抓住她的手:“不!我们说好要一起找到月牙泉的!”
“月牙泉救不了我,”云微的声音带着看透一切的平静,“我的命运早已注定。但是你和澈儿,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她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点点蓝光从云澈体内飘出,在空中凝聚成云微的轮廓。
“好好活着,沈砚。”她的声音越来越远,“为了我,也为了澈儿...”
“不!”沈砚扑过去,却只抓住了一把消散的蓝光。
云澈软软地倒在地上,恢复了意识。他迷茫地看着泪流满面的沈砚:“沈叔叔,你怎么哭了?姑姑呢?”
沈砚紧紧抱住孩子,泣不成声。
而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那些蓝色的光点飘向西方,最终没入沙漠深处。
明月站在门外,看着这一幕,轻声叹息。她手中的命灯碎片突然发出微弱的光芒,映出了三个模糊的影子——其中一个正渐行渐远。
命灯裂影的预言,正在一步步应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