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凤缓缓将指尖那半截淬毒断箭掷于地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这声轻响在死寂的雅间里异常清晰,仿佛敲在每个人的心上。三十七具尸体无声地陈列着,青白的脸孔朝向不同的方向,空洞的眼睛似乎仍在凝视着生命最后一刻所见到的恐怖景象。血腥与腐臭浓得化不开,与尚未散尽的酒香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腻气味。
诸葛正我第一个动了。他并未去看那些近在咫尺的尸体,而是身形一晃,已至窗边,目光如电扫向窗外长街。细雨又悄然落下,打湿了窗棂上的桃花瓣,街上行人寥寥,偶有匆匆而过者,皆是寻常百姓模样,方才那场凌厉的刺杀仿佛只是幻觉。但钉在墙柱地板上的残箭,无声地诉说着真实。
“走了。”诸葛正我的声音沉冷,带着公门中人特有的审慎,“一击不中,远遁千里。是顶尖杀手的做派。”
陆小凤没有去看窗外,他的目光落在那些尸体脖颈、胸口、关节处的伤口上。纵然尸体已被简单处理过,但那些致命的痕迹依旧触目惊心。他的眉头越皱越紧。
“不是南海飞仙岛的路数。”陆小凤忽然开口,他蹲下身,小心地避开一滩凝固的暗色血渍,用手指虚虚点过一具尸体咽喉处的淤紫指痕,“这像是少林金刚指,但发力方式更阴柔,指印末端带钩,倒像是…西域苦陀寺早已禁用的‘碎玉指’。”
他又指向另一具尸体的胸口,那里的衣物有一个焦黑的掌印,皮肉却诡异地向内塌陷,“武当绵掌打不出这种灼痕,这掌力阴毒,灼中带寒,像是…‘幽冥鬼手’?可那玩意失传快两百年了。”
花满楼静静地“站”在原地,折扇轻合,鼻翼微不可察地翕动着。他虽不能视物,但其他感官却远超常人。
“血腥味很重,但掩盖不住他们胃里的东西。”花满楼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丝冷意,“临死前最后一餐,吃的是新鲜的鲔鱼脍,喝了泡盛酒。还有…一种很特别的香料,像是琉球本土生长的月桃叶气味。他们不是在京郊驿站遇害的,至少,最后一餐不是在驿站用的。”
诸葛正我猛地转身,目光锐利地看向花满楼:“花公子确定?”
“我的鼻子很少出错。”花满楼微微侧头,“而且,尸体虽经过处理,但残留的盐分和隐约的海腥气…他们可能刚从海路抵达不久,甚至…可能是在海上就出了事,后被运到此处。”
陆小凤站起身,拍了拍手,脸上没了平日里的嬉笑,只剩下一种沉静的锐利。“先是失传绝学杀人,再是失传箭术刺杀,现在又把本该在驿站的尸体神不知鬼不觉地弄到我们脚下。这排场,可真够大的。”他看向诸葛正我,“神侯,这事,六扇门事先真的一点风声都没收到?”
诸葛正我面色凝重,缓缓摇头:“使团按日程应在七日后抵京。他们提前秘密入京,若非案发,六扇门亦不知情。此事,背后牵扯恐怕极深。”
“罗氏鬼国…”陆小凤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丝追忆与忌惮,“那帮疯子最喜欢捣鼓的就是这些早已埋进土里的武功和毒药,装神弄鬼。”
“但罗氏鬼国的主要成员,去年已被你我联手剿灭在西南古墓之中。”花满楼轻声道,“首领罗刹鬼婆亦当场伏诛。”
“所以是漏网之鱼?还是…”陆小凤的话没有说完,但意思不言而喻——还是有人借尸还魂,模仿作案?
就在这时,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店小二惊慌失措的阻拦声和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
“官爷!官爷您不能上去啊!上面…上面是贵客…”
“闪开!刑部办案!闲杂人等回避!”
木质楼梯被踩得咚咚作响,听声音,上来的人不少,且步伐有力,显然是训练有素的官差。
诸葛正我脸色一沉:“刑部的人?他们怎么会来此地?”
话音未落,雅间的门帘被人粗暴地一把扯下!
十数名身穿刑部皂隶服色的精悍汉子涌了进来,手持铁尺锁链,瞬间将本就不宽敞的雅间围得水泄不通。为首是一名面色冷厉的中年官员,身着青色官袍,目光扫过满地的尸体和狼藉的箭矢,最后落在诸葛正我、陆小凤和花满楼三人身上,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诸葛神侯,陆小凤,花满楼。”他声音平板,带着官腔,“本官刑部郎中崔承义。现查明尔等三人与琉球使团灭门惨案有重大关联,现场缉拿!来人,锁上!”
几名衙役如狼似虎地便要上前。
陆小凤忽然笑了,他摸了摸那两撇像眉毛一样的小胡子,挡在花满楼身前,看着那崔郎中:“这位大人,办案总得讲个证据吧?我们也是刚到,发现这些尸体,正准备报官呢。”
崔承义冷笑一声,一指地上:“尸体就在你们脚下!凶器箭矢遍布厢房!尔等浑身血污腥气!这不是铁证如山?还要什么证据?拿下!”
“慢着。”诸葛正我终于开口,他上前一步,亮出一面玄铁令牌,上书“六扇”二字,周围有龙纹环绕,“本侯奉旨总领六扇门,稽查此案。刑部越权插手,是何道理?”
崔承义看到令牌,眼神闪烁了一下,但态度依旧强硬:“诸葛神侯,此案事关重大,涉及邦交,陛下已下严旨。刑部受大理寺协同办案之谕,有权缉拿一切嫌犯!神侯若要辩解,到了刑部大堂再说也不迟!动手!”
衙役们再次逼近,锁链哗啦作响。
陆小凤叹了口气:“看来这杯酒,是真的喝不成了。”
话音未落,他身影倏地一晃,竟如游鱼般从两名衙役中间滑过,直扑向窗口!
“想跑?”崔承义怒喝,“放箭!”
窗外檐下,竟早已埋伏了数名弓手!闻令之下,数支利箭带着劲风射向陆小凤!
陆小凤似乎早有所料,大笑一声:“诸葛大人,花满楼,刑部大堂的茶想必不错,替我尝尝!”
竟不闪不避,任由那些箭矢射向自身,却在箭矢及体的刹那,身体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脚尖在窗棂上轻轻一点,整个人如一只大鸟般冲天而起,瞬间掠上了对面店铺的屋顶,再一闪身,便消失在淅淅沥沥的春雨和朦胧的屋脊之后。
箭矢尽数落空,钉在窗框上,嗡嗡作响。
雅间内,所有人都被这变故惊得一愣。
花满楼轻轻“嗅”了嗅空气中残留的、陆小凤急速移动带起的微风,嘴角似乎弯了一下,随即恢复平静。
诸葛正我面色铁青,看着陆小凤消失的方向,又冷冷地扫了一眼崔承义。
崔承义又惊又怒,没想到陆小凤如此轻易脱身,气得脸色发白,指着诸葛正我和花满楼:“好!好!陆小凤拒捕潜逃,罪加一等!你们二人,休想再脱干系!锁上!带回刑部!”
这一次,再无人阻拦。冰冷的铁锁,套上了诸葛正我和花满楼的手腕。
诸葛正我没有反抗,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地板上那些沉默的琉球尸体。
花满楼配合地伸出手,神情依旧温和平静,仿佛腕上不是冰冷的锁链,而是友人相赠的珠串。
只有那柄合拢的素面折扇,在他指尖不易察觉地、轻轻转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