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册封大典的喧嚣与礼乐华彩,随着夜幕降临如退潮般消散。东宫在宫灯映照下,深邃庄严,似蛰伏巨兽吞吐着权力核心的神秘气息,空气中弥漫着庄重威严,令人心生敬畏。
典礼结束后,王卓待宫灯初上、东宫被暖光笼罩,才带着“贺礼”求见。内侍恭敬引他至一处雅致偏殿,地龙烧得正旺,暖意驱散冬日寒意,让人如沐春日暖阳。
殿内,朱棣已换下沉重的太子衮冕,着一袭玄青色暗龙纹常服,从容自信。眉宇间虽带着典礼积攒的疲惫,如淡淡云雾,但那双锐利眼眸中闪烁的振奋与踌躇满志,如夜空星辰,无法被疲惫掩盖,似燃烧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让王卓意外的是,太子妃徐妙云亦在座。她身着杏子黄绫袄,外罩湖色比甲,温婉色彩更衬气质端雅雍容。眉目含笑,自带令人心静的温婉与聪慧,仿佛能看穿人心。朱高炽自然陪侍在侧,胖乎乎的身躯憨态可掬,又透着几分稳重,宛如小山。
“臣王卓,恭贺太子殿下正位东宫,殿下千岁!”王卓趋步上前,依礼数郑重参拜,动作透着对太子的敬重。
“哈哈,妹夫来了,此处无外人,不必拘礼,快起来坐下说话。”朱棣心情极佳,一声“妹夫”亲切自然,如春风拉近彼此距离,让殿内气氛轻松起来。徐妙云也温言道:“王侍郎不必客气,高炽常说起你为朝廷奔波劳碌,今日总算得闲一见。”她声音轻柔温暖,带着母性关怀,让王卓初次正式拜见的紧张消散不少,心中涌起暖意。
朱棣示意内侍上茶,感慨道:“今日站在奉天殿,听着山呼千岁,接过金印册宝……咱这心里,真是翻江倒海。”他摇头,压低声音,带着自嘲幽默:“想想后世史书上,咱为‘顺位继承’,改年号,改《太祖实录》,想想都脸红,如今倒好,老爷子金口玉言,名正言顺,咱这心里,踏实!也省了后世说书人编排咱黑料!”这话引得徐妙云掩口轻笑,朱高炽也忍俊不禁,殿内气氛轻松不少。
王卓感受到朱棣的释然与喜悦,接话道:“殿下众望所归,顺应天命民心,无需再行‘非常之事’,此乃大明之幸,百姓之福。”
说笑过后,王卓神色一正:“殿下正位东宫,乃国朝大庆。臣备下贺礼,望殿下不弃。”说着,他从布囊中郑重取出物品。众人本以为会是奇珍古玩,却见是一本厚重、红色塑料封皮、略显朴素的《新华字典》。
朱棣看着这本与他想象中相去甚远、甚至有些“寒酸”的书册,一怔,眼中满是疑惑,如迷雾笼罩。他掂了掂字典,翻看几页密密麻麻的方块字和拼音,更是不解,皱眉看向王卓:“王卓,你这是……?”倒是朱高炽,看着字典,胖乎乎的脸上露出恍然和深思。
“殿下,”王卓双手虚引,指向字典,语气郑重,“此物名曰《新华字典》,看似平常,却是臣以为眼下对大明、对殿下宏图伟业最为紧要的贺礼。”
他深吸一口气,详细阐释:“殿下,工业化非空中楼阁,其根基在于人,在于具备基础知识和文化的工匠、技师、识字的农夫与士兵!东大工业化起步时,人口约四亿,文盲率高达八成,起步艰难。那是一个怎样的时代啊,无数人被困在知识牢笼外,只能从事最原始、辛苦的劳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却始终无法摆脱贫困与愚昧的枷锁。如今我大明,人口约六千万,文盲率只怕更高,近乎九成五以上目不识丁。这意味着,大明完成工业化所需的人口基数增长、合格劳动力培养,难度远超东大,至少需多耗费两三代人光阴。若不能及时改变,大明工业化之路必将举步维艰,甚至半途而废。”
朱棣眉头紧锁,意识到问题严峻,如大山压在心头。他沉声道:“所以,你之前力主建立公共卫生体系,推广新式医学,除了‘改善民生’,更深一层,便是为了……提高人口成活与寿数,增加人才孵化的‘基数’?”
“此乃目的之一,主要目的还是改善民生”王卓点头肯定,“但人口数量只是沃土,人口素质方是良种。我们必须尽快提高全民,至少是工匠、军士、吏员及下一代的文化水平,方能支撑起工业化的巨厦。否则,即便有再多人口,也不过是一群毫无方向的乌合之众,无法为国家强大贡献力量。就如同一座没有根基的大厦,看似庞大,却随时可能崩塌。”
朱棣闻言,陷入沉思。他手指无意识地在紫檀木御案上轻轻敲击,目光闪烁,时而坚定,时而犹豫,内心在激烈权衡。良久,他喃喃低语:“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话音落下,殿内气氛一凝,仿佛有寒意蔓延,众人心都提了起来。
王卓心中顿时一紧,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朱棣心态的微妙变化。从那个在战场上奋勇杀敌、为了理想奋力争取认可的皇子、将军,转变为需要权衡统治术、考虑如何稳固江山的储君,这种转变如同一次心灵的蜕变,充满了挣扎与矛盾。这“愚民以便驾驭”的思想,几乎是刻在旧时代统治者骨子里的烙印,如同顽固的藤蔓,紧紧缠绕着他们的思维。这一刻,他对另一个时空那位坚持扫盲、开启民智的伟人,其心胸与格局更是钦佩不已。
他知道必须迎难而上,如黑暗中点燃明灯。王卓深吸一口气,目光坚定地看向朱棣,声音清晰有力地反驳:“殿下,请恕臣直言,后世考证,此言恐是千古误读!孔夫子本意,或应断句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意思是,民众若明理且能够做到,就引导他们去施行;若民众暂时不理解或做不到,便要努力去教化他们,使他们明白事理。此乃圣王教化万民之责任,而非愚弄百姓之权术!夫子一生周游列国,传播学说,不就是希望天下人都能明理知礼吗?我们又怎能违背他的本意,将百姓蒙在鼓里呢?若真如此,我们与那些暴虐无道的昏君又有何异?”
“竟有此事?!”朱棣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震惊与不可思议,仿佛听到了离经叛道的言论。他眉头紧锁,陷入思考,试图在记忆中寻找依据,却一无所获。
就在朱棣惊疑不定之际,朱高炽开口了,声音温和却如匕首般锋利:“父王,请您细想,千百年来,文人士大夫为何一边高举孔夫子‘克己复礼’的大旗,却将夫子‘有教无类’的宏愿悄然束之高阁?他们并非不懂教化之重要,实则是想垄断知识,以此固化‘士农工商’的阶层,确保自身超然地位永固!他们害怕知识的普及会让更多的人崛起,威胁到他们的特权,所以宁愿让百姓愚昧无知,成为他们统治下的顺民。他们利用知识作为武器,操控着社会的走向,为自己谋取私利,却置国家的兴衰于不顾。”
他顿了顿,观察着朱棣的神色,继续深入剖析:“愚民之策,短期看,或许便于君王驱使,但长远计,最大的得益者,永远是那些垄断了知识解释权与上升通道的士大夫阶层!他们如同盘踞在君王与万民之间的‘巨贾’,垄断着最宝贵的‘货物’——知识!而广大百姓,则被剥夺了接受教育的权利,永远只能在社会的底层挣扎。”
朱高炽的声音逐渐激昂,仿佛一团燃烧的火焰:“我们为何要任由这‘中间商’赚取所有的差价,扼杀国家的活力?历代王朝崩溃,表面看是土地兼并,流民四起。然则儿臣在东大学习后方才彻悟,土地兼并的背后,根源在于知识垄断导致的阶层彻底固化!士大夫利用知识特权攫取权力,进而兼并土地,垄断财富,最终使统治阶层成为一潭死水,底层永无上升之望。当活水断绝,死水唯有发臭腐化,王朝崩溃便成定局!扫盲,开启民智,看似动摇陈规,实则是为大明引入活水之源,打破这周而复始的千年死循环啊,父王!只有让百姓都拥有知识,国家才能充满活力,才能不断发展壮大。否则,我们的大明终将重蹈历代王朝的覆辙,走向衰败和灭亡。”
王卓听着朱高炽这番结合了历史洞察与现代观念的透彻分析,心中大为激赏。让这位未来仁宗去东大留学,这步棋真是走得妙至毫巅!
朱棣的目光在儿子诚恳而炽热的脸庞上停留良久,又转向王卓,最终落回那本看似平凡无奇的《新华字典》上。殿内寂静无声,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他脸上的犹疑、挣扎、统治者的算计与新理念的冲击交织在一起。终于,他眼中所有的迷雾散去,化为一片清明与决断,他伸手重重抚过字典的红色封皮,沉声道:
“好!你们所言,如暮鼓晨钟,发人深省!是咱被旧规迷了眼!千百年的窠臼,未必就是真理!这扫盲启智之事,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他目光锐利地看向王卓和朱高炽,“年后,便由你二人主导,以东宫和工业发展部为核心,给咱精心筹划一个‘扫盲运动’的章程出来!先于京师、北平等要地试点推行!这本《新华字典》……”他将其郑重拿起,“便是咱大明扫盲开智的第一块基石!”
东宫的这一次夜谈,决定的不仅仅是一项新政,更像是一柄钥匙,试图打开一扇被锁闭了千年的、通往更广阔世界的大门。知识的微光,将从这本小小的字典开始,星星之火,可以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