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二十六年三月中旬,春光正好,却未能驱散大明基层百姓身上的沉重。
王卓来到东宫,准备向太子朱棣汇报春耕的进展情况。一进书房,就见朱棣正对着一幅巨大的漠北地图出神,手指在上面划来划去,嘴里还念念有词。
\"殿下。\"王卓行礼。
朱棣头也不抬,随意地挥了挥手:\"春耕的事你去找高炽商量便是。孤这些日子忙着新军选拔,实在分不开身。\"
王卓抬眼一看,果然见书案上堆满了新军选拔的名册和训练计划。他心中不由暗笑:这位太子殿下对军事的痴迷真是刻在骨子里了,活该后人给你个\"明仁宗的征北大将军\"的戏称。
退出书房,王卓在偏殿找到了正在批阅文书的朱高炽。比起他那位一心想着驰骋沙场的父亲,这位太孙显然更关心民生庶务。
\"姑父来得正好。\"朱高炽放下笔,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春耕的事,我正想找您商议。“姑父请看,”偏殿内,朱高炽摊开几份文书,“高产粮种分发顺利,金陵、凤阳、北平乃至卫所军户,皆已领到。唯独这化肥……”他眉头微蹙,“民间阻力颇大,十之八九的农户不信这‘白花花的东西’能肥田,宁守旧法,不敢冒险。”
王卓点头:“新事物推广总需时间。等到夏收时,用过化肥的田地增产显而易见,农户们自会信服。急不得。”
\"农业机械的推广更是缓慢。\"朱高炽继续道,\"现在合格的拖拉机手不足千人,油料也全靠从'东大'输送,只能在小范围进行开荒和示范耕种。想要大面积推广,恐怕要等到'安庆油田'正式出油之后了。\"
公事议罢,朱高炽话锋一转:“对了姑父,湖广的竹子到了。按您要求,加工成枕木规格的竹板,堆积如山,足有百万担!交通不便,转运耗费巨大,还得劳烦您这‘飞天神侯’,将它们搬去‘东大’了。”
王卓闻言,心中一动,忽然有了个主意。
……
回到侯府,庭院春意盎然,安庆公主正对着新发的海棠出神。\"公主,\"他轻声道,\"我明日要去湖广一趟,处理些公务。这一路上山水秀丽,不知...你可愿与我同往?就当是...补上我们的蜜月旅行了。\"
安庆白皙的脸颊飞上红晕,眼中漾起期待,轻轻颔首:“夫君安排便是。”
翌日清晨,直升机的轰鸣打破了侯府宁静。荀史墨熟练操控,王卓则陪着安庆俯瞰身下大地。江南锦绣,绿意如茵,美不胜收。然而飞掠过散落村落时,下方的景象让安庆秀眉微蹙:佝偻的农夫赤脚踏在泥泞里,推动着原始木犁,一步一挣扎,与她在帝都或皇庄所见天差地别。
“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安庆轻叹,语带怜悯,“百姓……着实辛苦。”
一个时辰后,直升机降落在湖广指定的开阔山坡下。眼前景象蔚为壮观——连绵山坡仿佛披上一层厚重的翠绿甲胄,全是切割整齐、码放有序的竹板枕木,在春日下散发着清新竹香,汇聚成一片壮观的“竹海”。
恰在此时,一位须发花白、脊背微驼的老汉赶着牛车,“吱呀呀”送来一批竹子。见到王卓一行气度不凡,老汉慌忙停车,颤巍巍上前深施一礼:“小老儿姓李,是来送竹子的。”
得知眼前贵人便是收购“无用”竹子的朝廷大人物,李老汉浑浊的眼睛瞬间亮了,激动得嘴唇哆嗦:
“青天大老爷啊!您可是活菩萨!往年这些竹子,除了自家编个筐、搭个棚,大半白白烂掉喂了虫蚁!谁想朝廷竟肯花钱收这山里的贱物!托您的福,托朝廷洪福!”他掰着粗糙手指,脸上洋溢朴实的喜悦,“光俺们家,今年卖竹子就换了整整五块银元呐!”
“五块银元?”王卓关切问道,“老人家,可够家中开销?”
“够!太够了!”李老汉连连点头,声调拔高,“买了足足的盐巴!还给老婆子扯了新布,给小孙儿买了饴糖甜甜嘴!都托了好政策的福!”
说着,李老汉想起什么,忙跑到牛车旁,摸出一个盖湿布的竹篮献宝般捧来。揭开布盖,露出一捆捆沾着湿润泥土、笋尖嫩黄的春笋:“大人,今早天没亮上山挖的,顶顶新鲜!您尝尝,鲜甜着呢!”
王卓接过一根,剥开笋衣,露出白玉般的笋肉咬了一口,清冽甘甜的汁水溢满口腔。“果然鲜嫩!”他赞道。看着满坡竹子与手中鲜笋,一个现代社会寻常的念头闪过:增值加工。他眼睛一亮,脱口而出:
“老人家,如此好笋,若加工成‘手剥笋’,用盐水、辣椒等佐料浸泡腌制,既可长久保存,风味又佳,定能在集市上卖个好价钱!这不又是一条增收门路?”
李老汉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化为深深的茫然和一丝惶恐。“手……手剥笋?用盐……盐水泡?还要……辣椒?”他如同听闻天方夜谭,嘴唇嗫嚅,完全无法理解。
“噗……”旁边的荀史墨实在没忍住,笑出声来,看向王卓的眼神充满戏谑和调侃:“哎哟我的卓哥!您这主意倒也新鲜!不过嘛……”他走近几步,压低声音,字字清晰如锤:
“您琢磨琢磨,腌这‘手剥笋’得用多少盐?多少辣椒?这可不是你在饭店里里随手加点糖!盐啊,盐!卓哥!就李老伯刚才说‘买了足足的盐巴’,那点子盐够不够他家吃仨月都难说!您让他拿比银子还金贵的盐去腌笋子?老百姓买盐都得数着粒下锅!至于辣椒……”荀史墨一耸肩,“这玩意儿这会儿还在美洲晒太阳呢!咱大明地界上,胡椒都贵如金,普通百姓闻都没闻过辣味儿!您这想法,美是美,可真是……”
荀史墨的话虽未说完,却像冰针扎破了王卓基于现代物质丰富而产生的美好气泡。他看着李老汉布满风霜、写满对“盐”敬畏的脸庞,再低头看手中这根在21世纪唾手可得的零食原料,强烈的荒谬与羞愧猛地攫住了他。
那句着名的历史笑话,带着千年嘲讽,瞬间击中了他。
王卓脸上火辣,自嘲地苦笑一声,低声对荀史墨,也像对自己说:“……老墨说得对。我这可不就是……成了那问饥民‘何不食肉糜?’的晋惠帝了么?”
他转过身,目光再次投向堆积如山的竹板——那代表着未来的铁路与工业。然而此刻,李老汉谈及“盐巴”时的珍惜语气,田间佝偻的身影,以及自己那脱离实际、近乎残忍的“增收建议”,像一幅沉重的画卷压在心头。
解决百姓吃盐的问题……这比修铁路、搞化肥,甚至造枪炮,都更显急迫。大明社稷的根基,此刻竟显得如此脆弱。王卓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凝重而锐利——看来,解决此事,已刻不容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