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的冬日,宛如一幅被寒意浸透的水墨画。
铅灰色的天空像是被一块巨大的冷冽薄纱笼罩,难得洒下的些许淡金色阳光,如同细弱的丝线,穿不透那厚重的阴霾,也驱不散那浸入骨髓的寒意。
街道上,行人裹紧了身上的棉衣,脚步匆匆,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瞬间消散。
燕王朱棣风尘仆仆,他身下的骏马在青石板上踏出急促而有节奏的声响,马蹄铁与石板碰撞,溅起星星点点的火花。他一路疾驰,未及回府洗漱,便径直策马来到宫门前。
宫门高大而威严,朱红色的门扉上,铜钉闪烁着冷冽的光,仿佛在诉说着皇家的威严与不可侵犯。
他勒住缰绳,骏马前蹄高高扬起,发出一声长嘶,在这寂静的氛围中格外突兀。他抬头望向那巍峨的宫墙,目光深邃如渊,仿佛要将这宫墙看穿。
宫墙上的砖石历经岁月的洗礼,变得斑驳陆离,仿佛是一位位沉默的守卫,见证着宫廷的风云变幻。他的脑海中不禁浮现出离京前,与姚广孝的最后一次深谈。
那是一个月色如水的夜晚,北平燕王府那间静谧的禅室内,烛火摇曳,映照出姚广孝那清瘦而神秘的身影。
他身着一袭黑色的僧袍,袍角在微风中轻轻飘动,宛如一片黑色的云朵。他捻动着佛珠,佛珠在指间缓缓转动,发出细微的摩擦声,仿佛是命运的齿轮在悄然转动。
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从幽冥中传来的谶语:“殿下,陛下在知晓后世种种之后,未曾第一时间废黜处决您,反而将新军兵权交付于您,令您立下平定北元之不世军功,此意……已然明朗。陛下心中,已有易储之决断。”
朱棣当时心中剧震,仿佛有一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泛起层层涟漪。他的手指不自觉地握紧了缰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但他久经沙场,城府极深,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微微皱了皱眉,问道:“道衍,即便如此,允炆乃嫡孙,名分早定,文官清流多拥护于他,本王……”
姚广孝微微摇头,眼神中透露出一种笃定与睿智,打断了他的话:“殿下欲稳坐东宫,需得四股势力鼎力相助。一为藩王,尤其需得秦、晋二王默许乃至支持,他们手握重兵,为藩王之长,若得他们相助,殿下在地位将无可撼动;二为勋贵,淮西武人集团与国同休,其意向举足轻重,在朝堂上有着极大的话语权,他们若是支持殿下,朝堂之上便无人敢轻易反对;三为文官……此路几无可能。彼等秉持儒家道统,必坚守立嫡立长,拥戴太孙。然,只要陛下圣心独断,殿下又能得藩王、勋贵,以及那第四股势力——东大之全力支持,则文官之反对,不过螳臂当车,太子之位,已无悬念。”
“东大……”朱棣喃喃自语,脑海中浮现出王卓那张年轻却透着神秘与能力的脸。那是一个让他既好奇又有些敬畏的存在,王卓所展现出的奇技淫巧和背后的雄厚物力,如同一个巨大的谜团,吸引着他去探寻。
“正是。王卓此人,及其身后所代表的‘东大’,手握我等难以想象之奇技淫巧与雄厚物力。陛下将王卓与工业发展部交予您,其意不言自明。得此助力,殿下便如虎添翼,在日后治理天下的道路上将无往不利。”姚广孝缓缓说道,目光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期许,仿佛已经看到了朱棣登上太子之位的辉煌场景。
回忆至此,朱棣深吸一口气,那寒冷的空气如刀割般刺入他的肺腑,却也让他翻涌的心绪渐渐压下。他迈步走入宫门,脚步坚定而沉稳,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命运的琴弦上,发出深沉的回响。
宫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发出“嘎吱”一声,仿佛是命运之门在缓缓开启。他知道,今日面圣,或将决定他,乃至整个大明未来的走向,是一场关乎生死存亡、荣辱兴衰的博弈。
武英殿内,炭火熊熊燃烧,温暖的火光跳跃着,映照在墙壁上的龙纹图案上,仿佛让那些龙都活了过来。朱元璋屏退了左右,偌大的殿内,只留父子二人。
殿内安静得能听到炭火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仿佛是命运在轻声低语。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踩上去软绵绵的,没有一丝声响。
“老四,北疆之事,后续处置得如何了?”朱元璋的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如同深邃的湖水,波澜不惊。他端坐在龙椅上,身姿挺拔,虽然年事已高,但那威严的气势依然不减当年。
朱棣收敛心神,挺直了腰板,详细禀报了军队布防、俘虏安置以及对残余部落的招抚策略。他的声音清晰而有力,条理清晰,思虑周全,仿佛每一个细节都在他的脑海中反复推敲过。“儿臣在军队布防上,于各要冲之地增设了哨卡,加强了巡逻力度,以防北元残部再次侵扰。对于俘虏,儿臣按照父皇的旨意,优待有加,愿意归顺者,编入军中,为我大明效力;不愿归顺者,发放路费,遣返回乡。对于残余部落,儿臣采取了招抚为主、武力为辅的策略,派遣使者前往各部落,宣扬我大明的仁德与威严,如今已有多个部落表示愿意归顺。”
朱元璋听着,不时微微颔首,那细微的动作如同对朱棣工作的肯定。他的眼神中透露出一种欣慰,仿佛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
待朱棣汇报完毕,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这沉默如同一张无形的网,笼罩着父子二人,让气氛变得愈发凝重。朱元璋端起茶杯,茶杯是青花瓷的,上面绘着精美的图案。
他轻轻吹开浮沫,那茶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仿佛能缓解这紧张的气氛。他仿佛随口而言,但话语却如同惊雷炸响在朱棣耳边:
“年前,咱打算下旨,废了允炆的太孙之位。”
朱棣猛地抬头,眼睛瞪得极大,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他的身体微微颤抖,双手不自觉地握紧了衣角。他强行压制住激动,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父皇!”
朱元璋放下茶杯,目光如炬,那目光仿佛能穿透朱棣的灵魂,看着伏在地上的儿子:“改立你为太子。你二哥、三哥那边,咱自会去说,他们翻不起浪来。勋贵那边,你去联络,稳住他们。至于文官……”老朱哼了一声,那声音中充满了不屑,“随他们嚼舌根去吧!咱已经把你和王卓,还有那工业发展部绑在了一块,易储的消息,你亲自去跟王卓通个气。年后,把安庆和王卓的婚事办了,既是安王卓之心,让他能全心全意辅佐你,也是给你再添一重臂助。”
这一连串的安排,如同早已计算好的棋路,每一步都精准地落在了关键处,环环相扣,让人不得不佩服朱元璋的深谋远虑。朱棣感激涕零,声音带着哽咽,仿佛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儿臣……儿臣谢父皇隆恩!定不负父皇重托,励精图治,振兴大明!”
“起来吧。”朱元璋挥挥手,那动作看似随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去做你该做的事。”
朱棣再次叩首,起身,准备告退。他心潮澎湃,之前想都不敢想的事,竟在此刻以这种方式达成,让他有种不真实的恍惚感,仿佛置身于一场美梦中。他的脚步有些凌乱,仿佛还没有从这巨大的惊喜中回过神来。
就在他即将退出殿门时,身后再次传来朱元璋的声音,那声音里,第一次褪去了帝王的威严,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和属于老父的恳求,如同寒夜中的一丝微光,温暖而又脆弱:
“老四……”
朱棣脚步一顿,回身恭敬聆听,身体微微前倾,仿佛在等待着一个关乎命运的嘱托。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期待和紧张,不知道父亲接下来会说出什么样的话。
朱元璋看着他,眼神复杂,有期待,有担忧,有不舍,沉默了许久,才缓缓说道:“坐上那个位置,你会拥有无上的权力,可以决定无数人的生死。但咱今天,不是以皇帝的身份,而是以一个父亲的身份,求你一件事……”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仿佛有千钧之重,如同巨石般压在朱棣的心头:“将来……无论如何,千万不要……杀害你的血亲。允炆……还有你的兄弟们……给他们一条活路。算爹……求你了。”
刹那间,朱棣如遭雷击,浑身剧震,仿佛被一道闪电击中。他看到了父亲眼中那深沉的痛苦和近乎卑微的祈求,这位横扫天下的开国雄主,此刻只是一个担忧儿孙相残的老人。
后世那“靖难之役”的血色阴影,显然如同梦魇般缠绕着这位帝王,让他在生命的暮年,依然为子孙的未来忧心忡忡。
朱棣“噗通”一声再次跪倒,以头触地,那声音在殿内回荡,仿佛是他对命运的宣誓。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每一个字都仿佛是用生命在诉说:“父皇!儿臣在此对天发誓!此生必善待兄弟子侄,绝不加害任何朱家血脉!若违此誓,天厌之!地弃之!人神共戮之!”
朱元璋深深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儿子,那目光中充满了复杂的情感,有欣慰,有释然,也有对未来的担忧。良久,他才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般,微微阖眼,挥了挥手:“……去吧。”
朱棣退出武英殿,冬日冰冷的空气吸入肺中,让他激荡的心神稍稍平复。他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那天空仿佛是一幅巨大的画卷,预示着他未来的命运。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的人生,乃至整个大明的命运,都将走向一条截然不同的轨道。
而父皇那句沉甸甸的嘱托,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了他的心底,成为他一生都无法摆脱的枷锁和指引。他迈着坚定的步伐,向着未知的未来走去,心中充满了决心和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