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舍的装修接近尾声,繁杂的事务却丝毫未减。定制的原木桌椅需要核对尺寸,茶具器皿的样品需要挑选,菜单的最终版式需要敲定……明澜像个高速旋转的陀螺,奔波在建材市场、批发市场和即将成型的新店之间。
这天下午,终于将最后一批确认好的茶具订单发出,明澜长长舒了口气。看看时间,离接晏晏还有一会儿,连日来的疲惫让她感到一阵眩晕。她揉了揉太阳穴,决定不再返回粉尘弥漫的店铺,而是绕到茶舍后面的江滨步道走一走,让江风吹散满身的疲惫与琐碎。
傍晚的江滨步道是渝城最富生活气息的地方之一。夕阳悬在天际,将浩渺的江面染成一片流动的金红,波光跳跃,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对岸鳞次栉比的建筑在逆光中勾勒出清晰的剪影,又与水中倒影相连,宛如海市蜃楼。步道上,散步的老人、慢跑的年轻人、嬉笑打闹的孩子,构成了一幅生动而安宁的画卷。
明澜沿着步道慢慢走着,刻意放空大脑,不再去想那些待办事项。她只是感受着拂面而来的、带着水汽和淡淡鱼腥味的风,听着江水拍岸的哗哗声,以及周围嘈杂却充满生机的人语。
然而,职业习惯让她还是不自觉地在心里默默“看”过擦肩而过的行人。那个眉头紧锁的中年人,大概在为孩子的升学焦虑;那对依偎着低语的情侣,甜蜜之下似乎藏着对未来的不确定;那个匆匆跑过的快递员,心里惦记着即将超时的订单……世间百态,悲喜交织,都浓缩在这条滨江步道上。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将这些不自觉接收到的信息抛开。正准备找个长椅坐下歇歇脚,一个清脆熟悉的声音穿透了周围的嘈杂。
“妈妈!”
明澜循声望去,只见晏晏像只撒欢的小兽,正从不远处向她跑来,手里挥舞着一个彩虹色的泡泡机。他身后,是笑呵呵跟着的张奶奶。
“澜澜,忙完啦?我看天气好,就带晏晏下来玩玩。”张奶奶解释道。
“刚忙完,正想走走呢。”明澜笑着迎上去,蹲下身接住扑进怀里的儿子。小家伙跑得脸蛋红扑扑的,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身上散发着阳光和奶香混合的好闻味道。
“妈妈你看!泡泡!好多好多泡泡!”晏晏兴奋地指着空中。泡泡机正源源不断地吐出大小不一的泡泡,在夕阳的余晖下折射出梦幻迷离的色彩,随着江风飘散。
“真漂亮。”明澜柔声应和,拿出手机想记录下儿子在泡泡中雀跃的可爱模样。就在她调整角度的时候,视线却不经意地掠过前方不远处,江岸护栏旁的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穿着深灰色立领夹克的男人,身姿挺拔,肩背宽阔,站姿极其沉稳,仿佛脚下不是喧嚣的步道,而是岿然不动的礁石。他看起来三十上下年纪,相貌并非时下流行的那种精致帅气,而是有种经年累月沉淀出的硬朗轮廓,皮肤是健康的微深色泽,下颌线条清晰利落,鼻梁高挺,唇线抿得很直,显得严肃甚至有些古板。但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深邃,正静静地望着烟波浩渺的江面,眼神空蒙,仿佛穿透了眼前的景象,落在了某个极其遥远的地方。
他周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冷硬气场,与周围休闲、愉悦、充满生活气的氛围格格不入,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引得路过的人都不自觉地绕开他一些,仿佛靠近了会被那股冷意冻伤。
明澜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两秒。并非因为他外形的特别或是气场的冷硬,而是……一种极其微妙的感应。就像平静无波的深潭水面,被投入一颗极小的石子,涟漪细微到几乎不存在,连水纹都未曾漾开,但水的本质知道,有什么东西触碰了它。那感觉转瞬即逝,快得让她以为是连日劳累产生的错觉。
几乎在同一时间,那个静立如磐石的男人,似乎也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缕来自侧后方的注视。他转过头,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了明澜。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
他的眼神很沉,很静,像积年不化的雪山深处的寒潭,幽深冰冷,没有任何情绪外露,却带着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压力,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灵魂深处。明澜心头莫名一紧,呼吸都滞了半拍,那感觉并非恐惧,而是一种被全然看透、无所遁形的悸动。
她下意识地、几乎是本能地移开了视线,重新将焦点落回正在追逐最大一个泡泡的晏晏身上,借此来平复瞬间加速的心跳。
而云衍,在转头看到明澜的瞬间,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讶异。白天在卦摊前,他只是隔街远观,觉得这女子气质特别。此刻近距离看到,她身上那种清澈中带着坚韧,疲惫下藏着锋芒的特质更为明显。然而,更吸引他注意力的,并非这个女人本身,而是她身边那个正在嬉戏的孩子——
晏晏正好追着一个硕大斑斓的泡泡,咯咯笑着跑近了几步,几乎是擦着云衍的腿边跑过,带起一阵微小的气流。
那一刹那,云衍清晰地感受到一股异常纯净、灵动,与他自身力量隐隐共鸣的水之灵韵,从这孩子身上散发出来,如同初生山涧最清冽的泉眼。不仅如此,这孩子身上还有一种更古老、更隐晦、几乎微不可察,却让他灵魂都为之震颤的气息……那是他追寻了漫长岁月,几乎要以为只是典籍中虚无传说的、属于深海的微光!
这感应虽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残烛,但于他而言,却如同暗夜中骤然亮起的灯塔,绝不会错!
晏晏似乎也感觉到了身边这个“大个子”叔叔的不同寻常,停下追逐的脚步,仰起红扑扑的小脸,用那双罕见的、深褐色如蕴星辰的大眼睛,好奇地看了云衍一眼。那目光纯净无邪,带着孩童独有的探究。
但孩子的注意力总是容易被更新奇的事物吸引。一只翩跹的白色蝴蝶从眼前飞过,晏晏立刻“呀”了一声,瞬间忘记了眼前这个奇怪的叔叔,转身又欢快地追着蝴蝶跑开了。
明澜快步上前,牵住晏晏的手,然后转向云衍的方向,微微颔首,动作优雅而疏离。这既是为孩子刚才可能的“冒犯”致意,也是一种清晰的、保持距离的姿态。她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传递了谢意(如果对方需要的话)和勿扰的信息。随后,她便牵着儿子,与张奶奶一起,沿着步道,缓缓融入了橘红色的暮色与熙攘的人流之中。
云衍依旧站在原地,身形未动,如同钉在江岸的一根石柱。他看着那对母子的背影消失在视线尽头,深邃的目光久久没有收回。江风吹动他夹克的衣角,却吹不散他眉宇间凝重的思虑。
“观澜……”他低声自语,这两个字在齿间摩挲,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重量。
这次偶然的、近距离的擦肩,他不仅确认了那孩子身上异常的水灵之体与微光,更从那个女人身上,感受到了一种奇特的、坚韧而通透的生命力,如同被泥沙包裹却依旧温润透光的明珠。
看来,他因一丝模糊感应而决定停留渝城的决定,是对的。这潭看似平静的江水之下,似乎隐藏着比他预期更深的旋涡。
他转身,面向浩荡江流,深潭般的眼底,有什么东西正在缓缓苏醒。寻找了太久,久到时光都几乎失去了意义。而今天这惊鸿一瞥的感觉,却如此真实,真实得让他那早已冰封的心湖,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