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庆的余温尚未在许都完全散去,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昨夜酒宴的微醺气息与爆竹燃尽后的淡淡硝烟味,但司空府核心区域的议事厅内,气氛已陡然转变,再度被一种肃杀与凝重的战意所笼罩。巨大的炭盆中,精心挑选的银骨炭烧得正旺,发出持续而稳定的热量,却依旧难以驱散弥漫在每位与会者眉宇间、那源自心底的寒意与熊熊燃烧的复仇之火。
厅堂中央,那座巨大的、标注着山川河流城池关隘的军事沙盘,再次成为所有目光汇聚的焦点。代表着张绣势力的黑色旗帜,依旧顽固地插在宛城的位置上,在周围密密麻麻代表曹军的赤色小旗包围下,显得格外刺眼,如同扎在心脏上的一根毒刺,时刻提醒着去岁那场惨痛的失败。曹操负手立于沙盘前,身姿挺拔如松,目光锐利如即将出鞘的宝剑,缓缓地、带着沉重压力扫过麾下济济一堂的文武重臣。他脸上已不见昨日主婚时的温和与笑意,恢复了往日的冷峻与威严,只是这份威严之下,沉淀了更多宛城败绩带来的深刻教训与一种更加内敛沉静的力量。
“诸位,”曹操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相击般的铿锵质感,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敲打着他们的心弦,“昨日欢宴,是为冲煞,是为迎新!然,旧恨未消,耻辱未雪!张绣小儿,盘踞宛城,犹如骨鲠在喉,令吾日夜难安!”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变得更加锐利,仿佛能穿透沙盘上那些微缩的山川城池,直抵那座让他痛失爱子的宛城,“去岁淯水之败,将士枉死之血,子修……吾儿夭折之殇!此仇此恨,不共戴天!若不能报,操,无颜立于天地之间,更无颜面对九泉之下,那些因吾之过而殒命的英魂!”
他环视众人,看到的是同样燃烧着怒火的眼眸,感受到的是压抑了数月、亟待宣泄的战意,他继续道,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今岁寒冬,我军经过数月休整,兵甲补充已毕,粮草储备充足,将士求战之心日益炽烈!而张绣,据各方细作回报,其虽得贾诩老贼出谋划策,然兵力未有大增,军械粮秣损耗亦巨!更关键者,其与荆州刘表之间,因去岁粮秣供给份额及战后利益分配之事,已生龃龉,嫌隙日深!此正是天赐良机,岂容错过?吾意已决,待开春冰雪消融,道路通畅之后,即刻发兵,再征宛城!此番,定要犁庭扫穴,雪耻复仇!”
众将闻言,压抑了数月的情绪如同火山般喷发。夏侯惇第一个猛地踏前一步,独眼之中赤红一片,几乎要喷出火来,声如雷霆炸响,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明公!末将愿为先锋!此次若不能第一个踏破宛城城门,活捉张绣贾诩,将那……将那祸根碎尸万段,以祭大公子与安民贤侄在天之灵,末将提头来见!”他情绪激动,虬髯皆张,巨大的拳头紧握,骨节发出咯咯的声响,显示出内心澎湃难以抑制的杀意。
“末将亦愿往!不破宛城,誓不回师!”
“踏平宛城!血债血偿!”
“请明公下令!”
于禁、乐进、夏侯渊、曹洪、李典等将领纷纷出列,声音洪亮,战意高昂,汇成一股强大的声浪,冲击着议事厅的梁柱。去岁败退的耻辱,同袍惨死的悲愤,尤其是曹昂这位仁厚少主夭折带来的巨大伤痛,在此刻化作了熊熊燃烧、几乎要吞噬一切的复仇火焰,仿佛要将整个宛城都烧成灰烬。
曹操微微颔首,对将领们的求战之心表示满意,但他并未立刻下达具体的进军命令,而是将目光首先转向了谋士一侧,首先看向始终沉稳如山的荀彧,问道:“文若,大军远征,粮草乃性命攸关之事,关乎胜败,牵动全局。此番再征,不同于往昔,粮草辎重,可能确保万无一失?供给线可能畅通无阻?”
荀彧出列,依旧是那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沉稳模样,他躬身行礼,声音清晰而笃定,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回明公,去岁屯田之策,在子宁的不断优化与枣祗、韩浩等人的全力推行下,已初见成效。许下及各郡县粮仓存粮丰足,臣已反复核算,足以支撑此次战事消耗,且有盈余以备不时之需。军械监造亦日夜不停,弓弩箭矢、刀枪甲胄,尤其是攻城所需之冲车、云梯、井阑,开春之前,必能按质按量,配备至各军。后勤转运通道,臣已与程仲德反复推演,选定路线,设立中转粮台,并征调民夫,确保畅通无阻,绝无延误。”
“嗯。”曹操点头,目光随即转向脸色依旧苍白,裹着厚厚裘衣,坐在特设软椅上、面前还放着一个小暖炉的郭嘉,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奉孝,你身体尚未痊愈,气血两亏,此番远征,舟车劳顿,风餐露宿,可能随军参赞?若有不便,留在许都静养亦可,吾让文若安排良医悉心照料。”
郭嘉闻言,懒洋洋地掀了掀眼皮,虽然脸上病容明显,气息也略显短促,但那双凤眸中重新燃起的智谋之光却不容小觑,仿佛能洞穿一切虚妄。他轻轻咳嗽了两声,才慢悠悠地开口,声音带着些许中气不足的虚弱,却依旧从容不迫,带着惯有的自信:“有劳主公挂念。嘉虽体弱,然筹谋划策,动动嘴皮子,于帐中运筹,尚能胜任,不至拖累大军。张绣不过一守户之犬,凭借宛城坚墙与贾文和之智,方能苟延残喘。此番关键在于如何应对贾诩此人。”他伸出略显苍白瘦削的手指,拿起一枚代表曹军的赤色小旗,在沙盘上宛城周边虚点,动作看似随意,却每每落在关键的地理节点和行军路线上,“此人智计深沉,尤善利用人心弱点与地形之利,诡诈多端。去岁我军败于松懈,此次他或会吸取教训,固守待援,深沟高垒;或会再次行险,设下诱敌、伏击之局,甚至可能再利用我军复仇心切之心理。我军需得多路并进,虚实结合,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或可遣一军佯攻穰城,做出切断其与刘表联系之姿态,动摇其军心;或可散布流言,离间其军中将校,使其相互猜忌……总之,需令其首尾不能相顾,判断失误,方能在其严密的防御体系中找到破绽,逼其出战,或迫使其内部生变,露出可供利用的间隙。”
程昱此时也阴恻恻地补充道,声音如同地底渗出的寒泉:“奉孝所言极是。此外,昱安排在荆州之细作近日回报,刘表对张绣已生忌惮之心,恐其坐大难制,亦怕引火烧身。我可再行离间,密遣能言善辩、熟知荆州内情之人往襄阳,或伪造往来书信,巧妙布局,加深张绣与刘表之隙,挑动其内部矛盾。若能令刘表心生疑虑,坐视不理,甚至暗中掣肘,断绝或延迟粮草支援,则张绣困守孤城,外无援兵,内乏粮秣,军心必然溃散,败亡之日不远矣。此乃攻心之上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