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二年的深冬,李清照被狱卒推进监牢时,鬓间的青玉簪撞在青石壁上,碎成三截。她望着满地玉屑,忽然想起赵明诚临终前说的“玉碎人全”,原来这人间的全,竟是要在这腐臭的监牢里,看着自己的骨血被一寸寸碾进尘埃。
监牢的草席浸着前夜雨渍,她刚坐下,脚踝便被老鼠咬出血痕。更漏声从头顶的石缝漏进来,混着远处犯人的惨叫,像极了当年在青州,金兵破城时的马蹄声。
怀中紧抱的布包被狱卒搜走时,她听见《金石录》手稿撕裂的声音,那是赵明诚用二十年心血写成的,此刻正被张汝舟的爪牙垫在赌桌上。
“女犯李清照,私藏南唐禁物,诬陷亲夫!”狱丞的呵斥声在石柱间回荡。
张汝舟站在阴影里,袖中露出半方伪造的官印,正是赵明诚当年为她刻的“易安居士”印。
她这才明白,他早就算准了——用她告发他科举舞弊的契机,反咬她私藏金石,那些被他典卖的青铜器,此刻都成了呈在刑部的“赃物”。
深夜里,牢卒端来的菜汤漂着老鼠屎,她刚要推开,忽见碗底沉着半片残破的词稿——是她昨日在刑堂口占的《菩萨蛮》,墨迹未干,显然是有人冒死传进来的。
她抬眼望去,隔栏的老妇人正用口型比着“忍”字,胸前挂着的,竟是赵明诚送给她的双鱼玉佩。
“他们要你死。”老妇人的声音像生锈的锁链,“你男人买通了刑部,说你勾结逆党,连你写的词都成了‘妖言惑众’的证据。”她忽然咳嗽着掏出块碎银,“明日卯时,会有狱卒换班,你把这银子塞进他靴筒……”
话未说完,牢门突然被踹开。张汝舟的贴身仆从举着火把闯进来,火把光里,李清照看见自己的《漱玉词》手稿正被人一页页投入火盆,墨字在火焰中蜷曲,像极了赵明诚咽气前唇上的纹路。
“娘子好狠心,”张汝舟的声音从火后传来,脸上还带着赌坊赢钱的红光,“竟要告我舞弊,让我丢了八品官身。”他蹲下身,指尖划过她脸上的伤痕,“只要你在供状上按个手印,说那些金石都是你偷藏的,我便保你出狱。”
李清照盯着他指尖的赌债红绳,想起新婚时他为她描眉的笔,此刻正用来篡改她的词稿。
火盆里飘出半片残页,上面“寻寻觅觅”四字已被烧去半边,却仍能看见她当初在“觅”字末尾点的泪点——那是为赵明诚落的。
“你知道明诚为何将金石封入江心么?”她忽然笑了,血痕在火光中像朵开败的梅,“因为他怕落在你这种人手里,会被磨成骰子上的红点。”
张汝舟的脸色骤变,扬手便是一记耳光。李清照摔倒在草席上,尝到唇间的血腥,却听见老妇人突然惨呼——她胸前的玉佩被仆从扯下,狠狠砸在石墙上。双鱼碎成齑粉的瞬间,李清照忽然想起赵明诚说过:“鱼目能混珠,却混不了真心。”
三更天,暴雨灌进监牢。李清照蜷缩在漏雨的角落,忽然听见头顶传来瓦片轻响。抬眼望去,石缝间竟塞着半块冷硬的炊饼,饼上用指甲刻着“救”字,笔画间带着熟悉的金石笔意。她浑身一颤,这是赵明诚当年在淄州被围时,教她的求救暗号。
“夫人,”墙外接应的声音极低,带着江淮官话的尾音,“转运使大人已找到当年的押船文书,张汝舟典卖的青铜器,原是赵明诚大人向朝廷报备的公物。”
瓦砾轻响间,一片干爽的绢帕飘落在她膝头,上面用朱砂画着半幅星图——正是赵明诚江心藏物的坐标。
泪水忽然漫出眼眶。她以为这世间再无公道,却不想总有人记得,记得赵明诚在病榻上咳血校勘的模样,记得她在驿站抱着残稿冻僵的清晨。指尖抚过绢帕上的星图,她忽然明白,有些东西,是狱卒的锁链锁不住的,是赌徒的火焰烧不尽的,就像赵明诚刻在她骨血里的“金石”二字,永远带着滚烫的温度。
五更钟响时,狱丞突然闯入,手中捧着刑部的加急公文。张汝舟的笑凝固在脸上,看着公文上“证据不实,即刻开释”的朱批,袖中骰子“啪嗒”落地——他算尽了人心,却没算到,赵明诚当年为每一件金石都刻了隐纹,更没算到,李清照在《漱玉词》里藏的,不只是情,还有足以翻案的铁证。
牢门打开的瞬间,老妇人突然塞给她半支断簪:“这是方才打更的小哥丢的,说是从你厢房捡的。”
李清照接过,看见断簪内侧刻着“魔昂”二字。
出狱时,漫天大雪。李清照望着监牢外等着的马车,车帘上绣着的,正是赵明诚最爱的并蒂莲。车夫掀帘时,她看见车内摆着她最爱的沉水香,还有半卷未烧尽的《金石录》——原来这世间,总有人在她看不见的角落,替她守着那些比性命更重的墨香。
雪地里,张汝舟的咒骂声渐渐远去。李清照摸着腕间新添的伤痕,忽然想起在狱中点灯时,看见自己的影子投在石壁上,竟与赵明诚临终前的剪影重叠。原来有些劫难,不是要摧毁她,而是要让她在尘埃里,把“清照”二字,写成比金石更坚硬的碑铭。
马车碾过雪地,李清照翻开幸存的词稿,在“寻寻觅觅”后添上:“牢灯如豆,照我墨骨不折。”笔尖落下时,雪花落在“折”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