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婆的汤勺在青铜锅里搅出细碎的涟漪,暗红色汤汁映着忘川河上浮浮沉沉的灯盏,像极了敖曌最后一次看见人间的晚霞——那年她在趵突泉畔写下“寻寻觅觅”,砚台里的墨色便如这忘川水般,浓得化不开。
“敖曌!”
魔昂的青鸾靴碾碎岸边的曼珠沙华,殷红汁液渗进苍白的衣摆,像极了他在天河分院演武场看见广寒阵法划破冰面时的血光。
此刻他眼前那抹月白色身影正一步步踏上奈何桥,发间金步摇垂落的珍珠链,在幽冥鬼火里碎成点点寒星。
敖曌的指尖刚触到孟婆递来的陶碗,腕骨突然被铁钳般的力道扣住。
熟悉的龙息混着天庭雪松的气息扑面而来,她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谁——南海龙宫特有的沉水香,从她还是个在珊瑚丛里追着气泡跑的小丫头时,就萦绕在这位堂兄身边。
只是那时她总以为,这香气属于所有南海子弟,直到被贬下凡前一夜,魔昂在南天门递给她的鲛绡帕上,绣着的不是龙宫纹章,而是她最爱却从未对人说过的昙花。
“松开。”她的声音像浸了忘川水,冷得能冻住孟婆汤表面的热气,“魔昂哥哥不是该在天庭学院主持庆功宴么?打败了猪妖沙妖。”
魔昂看着她眼下淡淡的青黑,想起多年前在南海龙宫水天河水军初见时,她总爱追着他的青鸾跑,发梢还沾着未化的冰晶。那时她眼里有星河,不像现在,比忘川河底的沉石还要寂静。
他拇指摩挲着她腕间那串早已褪色的红绳——那是王勃为她亲手所戴,她却不肯扔掉一一这深深刺痛着他。
“自你被贬凡间,叔叔已经很久没合眼了。”他放软声音,却不敢说出后半句“我也是”,“南海的珊瑚都快被他的叹息泡化了,你当真要让白发人送——”
“别说了!”敖曌猛地抽回手,她喉间哽住,“我在凡间梦中说好会来接我的人,连望乡台都没露过面。”
孟婆的汤勺顿在半空,浑浊的眼睛在两人之间打转,嘴角的皱纹里藏着千万个轮回的故事。远处传来鬼差催促的铜锣声,桥那头的望乡台正有人抱着记忆碎片痛哭,哭声混着忘川水的呜咽,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魔昂知道,她没说出口的“他”,是那个总在她闯祸后替她修补珊瑚枝的王勃,是那个在天河畔为她种了整片昙花林的仙君。
“天庭学院的昙花开了。”他突然开口,指尖抚过她发间那支青玉簪,那是他偷偷用南海冰晶刻的,“你当年在演武场刻在冰墙上的《水龙吟》,我用控水令冻成了冰晶壁画,连北极星君都夸……”
“够了!”敖曌转身时,陶碗里的孟婆汤泼洒在桥面,腾起紫黑色的烟雾,“你总说这些没用的!他说要等我历完情劫,可我在人间苦等七十三年,连死后的魂魄都是自己飘回地府的!”
她望着忘川河,忽然笑了,笑得比曼珠沙华还要凄凉,“你知道最可笑的是什么吗?我临终前还在想,或许他在天河练兵抽不开身,或许他的传音螺掉进了漩涡……直到看见孟婆锅里的碎片——原来他早就续了仙缘,在广寒宫陪新的仙子看桂树了。”
“跟我回天庭学院吧。”他忽然抓住她的肩膀,“你忘了南海珊瑚林的星泪泉吗?你曾在那说过要在成年礼上跳《凌波舞》,那时我……”
“那时你总说等我长大。”敖曌打断他,声音轻得像即将消散的鬼火,“可我在人间已经老了又老,头发白了三次,牙齿掉了又长,而他……”她指了指奈何桥尽头,“他连我的棺木都没看过一眼。魔昂哥哥,你知道凡人怎么说吗?说‘最苦莫过生离,最痛莫过心死’,我这颗心,早在看见他和广寒仙子共舞的碎片时就死了。”
孟婆突然低低地笑了,汤勺敲着锅沿发出“当啷”声:“小娘子,这忘川河里的碎片,十片有九片是看错的。老身劝你……”
“不用劝她。”魔昂盯着敖曌发颤的睫毛,拨开孟婆身侧的引魂灯,“你还记得吗?那年你偷喝父王的玄冰酿,醉得在珊瑚林里摔断了尾鳍,是我用龙鳞给你续的伤。”他掌心摊开,三道淡金色的鳞痕横在虎口,“每片鳞甲都刻着你的名字,连天河的水都冲不淡。”
敖曌看着他掌心的伤,忽然想起十五岁那年,她非要跟着魔昂去天河巡视,结果被夜叉族的毒刺划伤。那时他也是这样摊开手,说“痛就咬我”,最后她的伤好了,他却在龙宫养了三个月的伤。原来有些疼痛,真的会跟着人跨过轮回。
“可那又如何?”她伸手接过孟婆重新盛满的汤碗,汤汁倒映着她苍白的脸,“你能续我的尾鳍,能冻住我的伤痕,却续不了我的心。在人间做李清照的这一世,我写了那么多词,每一首都是想寄给天河的,可最后……”她低头看着碗沿,“最后连个读词的人都没有,只能把墨汁混着血,滴进忘川河。”
魔昂看着她指尖即将碰到唇瓣,突然握住她拿碗的手,滚烫的汤汁溅在两人交叠的手腕上,他却感觉不到痛:“我读了。”他声音发哑,“你在人间写的每首词,都随着忘川水漂到了南海,我刻在了珊瑚林的每一根枝桠上。‘寻寻觅觅’那首,我还谱了曲子,让青鸾每天清晨唱给昙花听。”
敖曌猛地抬头,撞上他泛红的眼眶。她忽然想起,被贬下凡前那晚,魔昂递给她的鲛绡帕上,除了昙花,还有几行极小的字,当时她以为是龙宫祝祷,如今想来,竟像是……《声声慢》的藏头。
“为什么?”她的声音在抖,“你明明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