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三刻,听涛阁终于亮起孤灯。
敖曌对着菱花铜镜卸妆,螺子黛画的眉峰已被泪水晕染,像极了天河畔被雨水打湿的霞帔。
案头的《声声慢》已写满整张宣纸,最后一句“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被划破纸背,笔尖在木桌上留下深深的凹痕,如同她心间的伤。
窗外的演武场传来收工的铜锣声,紧接着是王勃的笑声:“明日该练‘凯旋卸甲’了,记得让织女在你的软甲里多缝些水兵的护心镜纹——”
嫦娥的回应被夜风吹散,只余下细碎的银铃响,像极了当年他们在银河畔放灯时,灯笼相撞的声音,那时她总以为,那些光会永远映着二人的影子。
敖曌摸出藏在妆匣底层的木盒,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三百六十五首诗,首首都是写给王勃的。
最新的那首《鹊桥仙》墨迹未干:“金风玉露,星桥鹊驾,终是他人故事。红绳空系旧年心,却换得、天河浪逝。”
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魔昂抱着坛醉浪浆踉跄着进来,身上还挂着演武场的灯穗:“喝!”他摔碎两个琉璃盏,酒液飞溅在敖曌的诗稿上,“醉了便忘了那些破事!当年在弱水,某家背着你游了三天三夜,也没见你这么窝囊!”
敖曌望着被酒渍晕染的诗稿,忽然笑了,指尖抚过稿纸上的“红绳”二字,自言自语地说:“那时你说,弱水的浪再大,也冲不散咱们二人的交情。”她端起琉璃盏,酒液在灯下泛着幽蓝,像极了王勃铠甲的颜色,“可如今,浪太大了,把人都冲散了。”
酒入喉间,辣得眼眶发疼。敖曌想起那年霜降,她在听涛阁教王勃写《苏幕遮》,少年将军把“碧云天,黄叶地”写成“银鳞甲,金戈碎”,最后却红着脸在末尾添了句“愿护皎月长明辉”。
那时她以为,这是友情的誓言,却不知,有些誓言,从一开始就错付了对象。
“魔昂,”她忽然抓住龙太子的手,腕间红绳与对方的龙鳞相触,“你说,若我从未学过诗词,从未在银河畔遇见他,是不是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连哭都要挑押韵的调子?”
魔昂的龙瞳突然泛起水光,却梗着脖子骂道:“呆子!他每次提起你,眼里比天河的星还亮!那日排‘甲胄对饮’,他偷偷在酒袋里加的桂花蜜,还是你教他酿的——”
话音未落,窗外突然传来震天的“王勃!嫦娥!”呼声,是水兵们在为明日的彩排喝彩。敖曌望着魔昂身后的影子,忽然发现,自己的影子比龙太子的还要单薄,像片随时会被风吹散的银杏叶,而那片叶子的脉络里,还刻着五百年前的星光。
“我是敖瞾……我是敖瞾……”她反复呢喃着,伴着泪水,似乎极力想让某人此刻知道。
“对,你是敖曌,天庭学院诗词教习,不是普通…….”摩昂大声喊着,似在努力唤醒她。
子时的天河飘着细雪,敖曌裹着月白羽纱披风站在演武场角落。
舞台上的灯树尚未熄灭,三十六盏灯映着空无一人的场地,像极了那年他们三人偷喝御酒时,醉眼看见的星图,只不过如今,星图里独缺了她的位置。
她摸着石栏上的“护”字刻痕,那是王勃成为水兵主将后亲手凿的。指尖划过凹痕,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低低的对话:
“明日的‘卸甲’折,你真要加那段?”是嫦娥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嗯。”王勃的声音像浸了月光,“把红绳系在枪柄上,这样无论走到哪里,都像你在身边。”
敖曌的指尖猛地掐进掌心,腕间的红绳突然绷断,银杏叶坠落在洒满月光的地上,被脚印碾成碎末。
她望着舞台中央,那里还留着白天排练时的水痕,“永结同好”四个字在月光中若隐若现,像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而伤口深处,还埋着她未说出口的“我喜欢你”。
回到听涛阁时,案头的诗稿被风翻乱。
敖曌捡起最上面那张,是三年前写的《相见欢》:“红绳系尽温柔,语还休。谁道天河浪里、不藏愁?”
她忽然大笑,笑声惊起梁上尘埃,却在看见铜镜里自己泛红的眼眶时,泪如雨下,珍珠耳坠砸在衣襟上,溅起点点水痕。
窗外,天河的浪依旧翻涌,不知疲倦地唱着属于别人的战歌。
敖曌摸着腕间空荡荡的红绳,忽然明白,有些故事从一开始就写错了主角,就像她手中的笔,永远追不上天河的浪,永远描不出那个人眼中的星光,而她的星光,早已在多年前的那个夏夜,随着红绳的第一次系结,永远地系在了他的枪柄上。
晨钟响起时,听涛阁的门终于打开。
敖曌望着昨夜被泪水洇湿的诗稿,提起笔,在《声声慢》末尾添了句:“罢了罢了,且将红绳,系向他方。”
墨汁滴落在“他方”二字上,晕开团浓重的黑,恰如她此刻的心,在黎明前的最暗处,渐渐凝成冰。
远处的演武场,早已响起新一天的排练声,那些属于王勃和嫦娥的喝彩,终将淹没听涛阁里,那声无人听见的叹息,就像天河的浪,永远不会为一片凋零的银杏叶,停下奔涌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