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骁的突然外派,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虽未掀起巨浪,却在林晏清心里荡开了一圈圈挥之不去的涟漪。那点荒谬的猜测,如同春日荒野里的星火,明明觉得不可能,却偏偏顽强地存留着。
王府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账房依旧忙碌,沙盘推演照常进行,射箭课也雷打不动。萧煜的态度一如既往,冷静、威严、偶尔流露出的那点细微“关照”也依旧存在,让人抓不住错处,却又无法忽视。
但林晏清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周骁离开后,似乎再没有其他年轻将领像他那样频繁地、热情地来找她“请教”了。偶尔有一两个幕僚或因公务与她有所接触,也多是公事公办,态度恭敬却带着明显的距离感,仿佛她是什么需要小心对待的特殊人物。
她甚至隐约感觉,秦川出现在她视线范围内的频率似乎更高了些。有时是在她去账房的路上“偶遇”,有时是在她与某位属官交谈时“恰好”经过,有时甚至只是远远地站在回廊尽头,目光沉静地扫过。
这种无形的、仿佛被圈定在一个特定范围内的感觉,让林晏清心里有些发毛。她开始更加小心翼翼地收敛自己的言行,除了必要的公务,几乎不与其他任何人有多余的接触,努力将自己缩回那个低调、文弱、只知埋头做事的“晏先生”壳子里。
这日夜间推演,内容是关于如何应对可能发生的边境大规模冲突后的难民安置与瘟疫防治。议题沉重,数据繁杂。林晏清全神贯注,计算着粮草、药品、安置点的容量与隔离措施的有效性。
或许是连日心神不宁导致精力不济,或许是这个议题本身带来的压抑感,在一个关于疫病死亡率预测的计算环节,她连续算错了两遍。
萧煜指出了错误,声音听不出情绪,但目光却带着审视落在她脸上:“今日心神不宁。为何?”
林晏清心里一紧,连忙低头:“属下愚钝,请王爷恕罪。属下这就重算。”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指尖却微微有些发颤。她能感觉到那道目光依旧停留在自己身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压迫感。
就在她即将再次演算时,萧煜却忽然开口,报出了一连串数字和比例,正是她需要计算的核心数据,以及一个她未曾想到的、关于流动人口交叉感染风险的修正参数。
“按此重新核算。”他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随口提点。
林晏清愣了一下,依言计算,果然快速得出了准确结果。她有些惊讶地抬头,正对上萧煜深邃的眼眸。他怎么会对这些民生防疫的细节数据如此熟悉?甚至连流动人口的变量都考虑到了?这不像是一个只专注于战略军事的王爷会深入了解的领域。
“王爷…对此也有研究?”她忍不住脱口问道,问完才觉失言。
萧煜眸光微动,并未直接回答,只是淡淡道:“为帅者,须知天文地理,亦需晓民生百态。疆场胜负,有时亦在战场之外。”
他顿了顿,目光在她依旧带着讶异的脸上停留片刻,忽然话锋一转,语气似乎缓和了些许:“方才为何走神?可是近日事务过繁,疲累了?”
这近乎关怀的问话,让林晏清刚刚平复的心跳又漏了一拍。她慌忙摇头:“不曾疲累。只是…只是方才想到疫病一起,生灵涂炭,心中有些不忍,故而…”
这个解释半真半假。不忍是真的,但走神更多是因为周骁之事带来的心绪不宁。
萧煜看着她微微闪烁的眼神,没有戳破,只是道:“推演便是为了尽可能避免或减轻此等惨剧。集中精神。”
“是。”林晏清低下头,不敢再胡思乱想,重新投入到推演之中。
然而,经此一事,她心底的疑窦更深了。他方才那番话,那种对民生细节的了解和…近乎体贴的解围?这真的只是上位者对下属的正常关怀吗?
推演结束后,林晏清行礼告退。走到门口时,萧煜却忽然叫住她。
“这个,拿去。”他从书案一角拿起一个小巧的紫檀木盒,递了过来。
林晏清迟疑地接过,打开一看,里面竟是几枚做工极其精致的银针,针尾还缀着细小的珍珠,一看就价值不菲。
“这是…”她茫然抬头。
“日后核对文书卷册,可用此针固定,比镇纸便利,亦不易污损纸张。”萧煜语气随意,仿佛只是随手给了一件不起眼的小工具,“见你平日用的竹签,不甚顺手。”
林晏清看着那盒明显是女子更偏爱的、精致过头的银针,又想起之前那些“恰到好处”的新纸、青菜、石锁、护具…以及周骁那张突如其来的调令。
无数细微的线索在她脑中碰撞、交织。
她猛地抬起头,看向萧煜。
他正垂眸整理着沙盘上的旗帜,侧脸线条冷硬,神情一如既往的平静无波,仿佛刚才只是给了一支再普通不过的毛笔。
所有到了嘴边的疑问,都被他那副理所当然、毫无破绽的模样堵了回去。
林晏清捏紧了那微凉的木盒,指尖微微颤抖。她最终什么也没问,只是深深地低下头,声音干涩:“多谢…王爷赏赐。”
她握着那盒烫手山芋般的银针,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书房。
回到冰冷的小屋,她坐在桌边,对着那盒在灯光下闪烁着柔和光泽的银针,久久无言。
心底那个荒谬的猜测,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几乎要破土而出。
他知道了。
他一定知道了!
所以他才会用这种迂回的方式“关照”她,所以才会不动声色地隔开她与其他人的接触,所以才会…送出这样一份明显不合“晏先生”身份的小礼物。
可他为什么不戳穿?他到底想做什么?
林晏清只觉得一阵心慌意乱,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被看透一切的羞窘和…一丝隐秘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悸动。
她摊开小本本,笔尖颤抖得几乎写不成字:
【他给了我一盒针!珍珠的!漂亮的要死!这哪是给男人用的?!】
实锤了!绝对实锤了!他肯定知道了!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他到底想干嘛?猫抓老鼠吗?看我演戏很有意思?
周骁肯定也是他故意调走的!就因为来找我多了几次!
这人…这人怎么这样啊!一边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边又暗搓搓地做这些!
完了,我感觉我像个透明人,被他看得透透的,还傻乎乎地以为自己伪装得很好…
要死了要死了!这王府没法待了!
写到最后,她几乎欲哭无泪。
而书房内,萧煜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冰冷的扳指。
想起她方才接过那盒银针时,那骤然抬头、眼中充满震惊、慌乱、以及一丝了然的复杂眼神,他的唇角几不可查地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
惊慌失措的小狐狸。
倒是比平日里那副故作镇定的模样,有趣得多。
至于何时捅破那层纸?
不急。
游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