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牛镇的清晨,薄雾尚未散尽,带着劫后余生的萧索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快。街道上,人们已经开始清理断壁残垣,修补破损的门窗,虽然脸上难掩疲惫与惊惶,但至少那令人窒息的怨煞黑雾已经退去,阳光得以重新洒落。空气中弥漫着尘土、焦木和艾草燃烧后混合的复杂气味。
棺材铺门口,四目道长陈友益正麻利地收拾着他的行头——引魂幡卷好,铜钱剑插回背后的剑囊,那副标志性的圆框眼镜被他用一块软布仔细擦拭后,重新架回鼻梁上。
“九哥,郑老弟,杨妹子,诸位!”他拱了拱手,脸上又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又带着些真切的笑容,只是眼底还残留着一丝凝重,“此间事毕,贫道这赶尸的营生可耽搁不起了!主家付了定金的,那几个‘客人’再不动身,怕是要误了时辰,不但对不起雇主,更要被道上朋友笑话了!”
他拍了拍腰间一个鼓囊囊的褡裢,里面传来铜钱碰撞的清脆声响。“再说了,这年头,兵荒马乱,银子难挣。没银子,别说朱砂黄纸,就是买鸡腿都得掂量掂量!李秋生、王文才、张晓光!”他转向三个师侄,“跟着你们师父好好学本事,别偷懒!下次再见,道爷请你们吃顿好的!”
三个徒弟连忙恭敬应声:“是!四目道长!”“道长一路小心!”
郑三胖也抱拳回礼:“陈道长辛苦!路上多保重!等这阵子忙完,带着您的‘客人’路过青牛镇,一定来万应斋歇脚,好酒好肉伺候着!”
“哈哈,那敢情好!就这么说定了!”四目道长大笑,又对林九正色道,“九哥,东南方向那点阴气,杨妹子既已卜出凶兆,虽方位不明,你定要多加留意。我这一路北行,也会替你多打听风声。走了!”
说罢,他整了整洗得发白的杏黄道袍,口中念念有词,手中铜铃一摇,清脆的铃声在清晨的薄雾中荡开。他瘦高的身影大步流星,很快消失在镇口的晨光里,只留下渐行渐远的铃音余韵。
万应斋门口,郑三胖一家也开始了灾后重整。鬼仆打着破伞,抱怨着黑雾毁掉的纸扎精品,指挥雇来的街坊搬运残骸。崭新的童男童女、纸马纸轿被小心翼翼摆上货架。杨小凤坐在柜台后,指尖捻动几枚古铜钱,对着泛黄的账簿盘算这次损失,眉间轻蹙,为生计忧心。
林九带着三个徒弟,默默穿行在渐渐恢复生气的街道,与镇民短暂话别后,踏上了返回义庄的官道。来时匆匆,归途却带着一份沉重的余韵。战乱的疮痍并未远离,官道两旁废弃的村落像巨大的伤疤,田地荒芜,蒿草疯长,偶尔可见面黄肌瘦的流民拖家带口踟蹰而行。路边的乱葬岗上,几处新翻的黄土格外刺眼,几只乌鸦在枯树上哑着嗓子聒噪,投下不祥的阴影。
“师父,这种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张晓光看着路边衣不蔽体的孩童,声音低哑。
林九沉默前行,目光掠过荒芜的田野和远处天边隐约的战火烟尘,沉声道:“天地不仁,苍生劫数。妖魔趁乱而起,人心鬼蜮丛生。我等修道之人,力之所及,唯护一方安宁,守眼前之人。至于江山鼎革…非你我所能及。”
话语平淡,却透着岁月磨砺的厚重。三个徒弟沉默下来,步履似也重了几分。
跋涉两日,熟悉的土墙瓦顶终于映入眼帘。残破的院墙,半塌的院门,门口那两棵熟悉的老槐树枝叶稀疏,义庄独有那股混杂着陈旧香烛、干燥草药和淡淡尸气的特殊气味扑面而来。
“到家了!”王文才长舒一口气,脸上带着归家的踏实。
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义庄内一切如常。堂屋停放着几口薄皮棺材,供桌上的长明灯幽幽燃烧。院内晾晒着前些日子画好的黄符,墨迹早已干透。
“秋生,去把后院水缸添满。文才、晓光,堂屋和院子打扫一遍,香烛纸钱清点数目,看看还需添置什么。”林九简洁吩咐,“为师去看看账册。”
“是,师父!”三个徒弟立刻分头行动。清冷熟悉的氛围,让奔波数日的疲惫卸下不少。
回到自己简朴的屋子,林九翻出那本记载着义庄收支的薄册。纸张粗糙,墨迹新旧不一,上面记录着零星的入账:张村李老汉迁坟看风水,八百文;赵家小儿夜啼请符纸安魂,两百文;刘记布庄东家择吉日开张,香火钱五百文……都是些零碎的小生意,勉强支撑师徒四人和这座义庄的开销。他目光扫过,心中计算着余钱尚能支撑多久。
收起账册,林九走到窗边的老榆木书案前。案头放着一个擦拭干净的黄铜罗盘,古旧斑驳,中心天池的磁针稳稳指着南北。这是师门传下的老物件,除堪舆外,对地气阴煞也有微弱感应。
东南方向…
杨小凤的卦象在脑中闪过。林九凝神,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罗盘天池。就在他心神沉入的刹那,那根极其稳定的磁针,竟难以察觉地朝东南方位微微颤动了一丝!幅度细微如羽落,若非他全神贯注几乎错过,随即它又缓缓复位,归于平静。
林九眼神陡然锐利。这异动虽微弱,却非偶然!东南有异。而且这扰动之感…似乎离此并非遥不可及,甚至可能就在他日常活动的范围边缘?是冥冥中的指引,还是早有征兆?他脑海中瞬间掠过义庄方圆数十里内的山川村落。
念头未落,院外便传来了动静。一个穿着体面绸衫、却满面愁容焦虑的中年男人,在村民的指引下急匆匆来到义庄门口,正是李秋生在院中询问。
“林道长!林道长救命啊!”那人一见林九出来,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声音带着哭腔,“在下是河西郑家村的郑有德!求道长救救我儿吧!”
原来他十五岁的独子郑水生,前日贪凉,与几个玩伴跑去村东头的老河滩泅水玩耍。黄昏时分,几个孩子都陆续爬上了岸,却独独不见水生。起初以为溺水,村人慌忙下水去捞,附近水域摸了个遍,竟连人影也没见着!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更诡异的是,自那日起,接连两晚,郑水生睡的那间西厢房里,半夜便传出淅淅索索、如同湿漉漉东西在地上拖行的声响!还伴随着若有若无、如同梦呓般的呼唤:“爹…娘…好冷啊…” 夫妇俩吓得魂飞魄散,这才打听到林九的名声,星夜赶来相求。
林九听完,眉头微蹙:“老河滩?可是村东那片连着野柳林子的浅滩?那地方水流平缓,不太可能将人冲远。”
“是啊道长!就是那里!水不深,村里孩子常去玩,从没出过事!这次真是邪了门了!”郑有德焦急道。
张晓光在一旁听得头皮发麻,小声嘀咕:“莫不是水鬼找替身…”
林九瞥了他一眼,沉声道:“此事蹊跷。事不宜迟,秋生、晓光,带上家伙,随我去郑家村一趟。文才,你留在义庄守家。”
“是!师父!”李秋生和张晓光连忙去准备桃木剑、符箓、墨线等常用物事。
当日午后,林九便带着两个徒弟,跟着心急如焚的郑有德赶往河西郑家村。事情进展颇顺,在老河滩附近的野柳林中一番探查,最终在一处极其隐蔽的、被浓密水草覆盖的树洞淤泥里,寻得了浑身冰凉、仅剩一息尚存的郑水生。少年被阴气侵体,魂魄离散,又被水底某种阴寒之物,疑似某种喜好聚阴的老柳树精残念纠缠,拖入树洞,才造成失踪假象。林九驱散残念,施法引魂归体,辅以安魂符水。那夜半湿漉漉的拖行声和呼唤,自然是少年离体魂魄受阴气牵引所发的凄鸣。
当郑水生悠悠醒转,喊了一声“爹娘”时,郑有德夫妇喜极而泣,对林九师徒千恩万谢,不仅付了足额银钱,更感激涕零地送上了自家积攒的年货腊肉。
几日后,林九师徒回到了义庄。郑家的腊肉被小心收起,算是一笔额外的收获,稍稍缓解了囊中羞涩。义庄的日子又回归了往日的节奏:接些零星的驱邪、看风水、择吉日的小生意,教导徒弟们画符习咒,整理库房中那些蒙尘的法器。
这一日黄昏,林九独自坐在书案前,再次轻抚过那古旧的黄铜罗盘。指尖微动,罗盘指针又一次向东南方轻点。就在他凝神思索这一丝挥之不去的扰动到底指向何方时——
叮铃…叮铃铃…
一阵细微、清越如同风拂寒潭冰棱的悦耳铃声,毫无征兆地在沉寂的院中响起。铃声空灵剔透,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打破了义庄黄昏的沉郁。
三个徒弟正擦拭着法器,闻声皆是一愣,诧异地望向院中。李秋生手中的五雷镜甚至微微震了一下。
林九心头毫无预兆地一跳,仿佛被那熟悉的铃声拨动了沉寂许久的心弦。他猛地起身,快步推开房门。
夕阳的余晖正温柔地漫过院墙。庭中那棵老槐树的虬枝下,一个身影悄然静立。
素白衣裙胜雪,在晚风中微漾,纤尘不染。乌亮的长发仅用一根古朴木簪松松绾起,几缕青丝拂过光洁如玉的脸颊。最令人瞩目的是她腰肢间斜斜缠绕着的一条长绫,色泽绚烂如同熔炼了漫天晚霞,又似凝固的火焰长河,无风自舞——正是她的独门法器,乾坤红菱。红菱尾端系着的那枚小巧银铃,仍在微微摇曳,发出方才那洗涤人心的清响。
听到开门声,她缓缓侧过身,目光望向伫立在屋门口的身影。晚霞的金辉勾勒出她清丽的轮廓,眉如水墨晕染,眼似秋水含烟。当她的视线与林九撞在一起,那沉静如古潭的眸子里,瞬间漾开了暖意流转的粼粼波光,嘴角亦弯起一抹清浅却灵动的笑。
“九哥,”她启唇,声音清泠如山涧破冰之水,带着一丝嗔怪,更带着如释重负的关切,“总算找到你了。你…怎么清减了这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