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莲的尖叫卡在喉咙里,变成一种无声的恐惧。那声细微却清晰的“咔”声,如同冰锥刺入她的心脏。她死死盯着阿荣怀里那个深褐色的陶罐,月光吝啬地透过破窗,勉强照亮罐身靠近底部的位置——一道黑色的裂纹,正如同活物般向上蜿蜒,无声地撕裂着陶土,发出令人牙酸的、细微的呻吟。
罐子里,那股冰冷、粘稠的怨毒意念彻底沸腾了!它不再是模糊的感知,而是化作了实质的冲击,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撞击着罐壁,冲击着那张贴在罐口、颜色变得暗红如凝固血液的符咒。符咒上的暗红纹路剧烈地闪烁、扭动,仿佛随时会崩解。
“嗬……嗬……”阿荣在梦魇中剧烈地抽搐起来,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喘息。他那只被阿莲死死抓住的手腕,冰冷得如同寒冬的井水,力气却大得惊人,依旧固执地、一点一点地朝着罐口挪动!指尖那点殷红的血珠,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妖异的光。
“阿荣!醒醒!你醒醒啊!”阿莲用尽全身力气哭喊着,指甲几乎要掐进丈夫的皮肉里。她不知道丈夫在做什么,但那罐口符咒上透出的邪气,让她灵魂深处都在战栗。那是一种纯粹的、对毁灭的恐惧。
“咔……嚓……”
又一声脆响!比刚才更加清晰!那道裂纹瞬间分叉,如同黑色的闪电,在罐身上蔓延开一小片蛛网!罐体肉眼可见地轻微凹陷下去一小块,仿佛内部有什么东西正在膨胀,即将撑破这脆弱的束缚!
罐内的怨念如同找到了宣泄的缺口,变得更加狂暴、更加贪婪!一股阴冷刺骨的寒风毫无征兆地在狭小的土屋里卷起,吹得破窗纸哗啦作响,油灯的火苗疯狂摇曳,几乎熄灭,将屋内本就稀薄的光线拉扯得更加诡异扭曲。墙壁上,那些经年累月积累的霉斑阴影,在晃动的光影下仿佛活了过来,扭曲成一张张无声哀嚎的人脸。
阿莲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冻僵了。她看着丈夫扭曲痛苦的脸,看着那不断蔓延的恐怖裂纹,看着罐口符咒上越来越盛的、仿佛要滴出血来的暗红光芒,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完了!那东西……那罐子里的东西……要出来了!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本能告诉她,那绝对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恐惧压垮了理智,她猛地松开抓着阿荣的手,连滚带爬地翻下土炕,只想逃离这间屋子,逃离这个恐怖的罐子!
“砰!”
就在她冲向房门的瞬间,那扇破旧的木门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从外面关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阿莲扑到门边,疯狂地拉扯着门栓,但那原本松垮的门栓此刻却像焊死了一般纹丝不动!她用力拍打着门板,嘶声哭喊:“开门!开门啊!救命!有没有人!救命啊!”
回应她的,只有门外死一般的寂静,以及屋内越来越盛的阴风和丈夫痛苦的呻吟。
她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绝望地滑坐在地,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土炕——投向那个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陶罐。
罐身的裂纹已经蔓延到了罐腹,黑色的纹路在昏暗光线下如同丑陋的伤疤。罐口那张符咒,暗红色的光芒剧烈地明灭闪烁,每一次闪烁,都伴随着罐体更明显的、令人心悸的震动。那符咒上的纹路,仿佛活了过来,像无数条细小的血蛇在疯狂扭动、挣扎,想要挣脱符纸的束缚!
“呜……呜……”
一阵极其细微、却又清晰无比的呜咽声,如同深闺怨妇的啜泣,又像是垂死野兽的哀鸣,毫无征兆地从罐子里传了出来!这声音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钻入阿莲的脑海,带着无尽的怨毒和冰冷,让她头皮瞬间炸开,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她惊恐地捂住耳朵,但那声音却仿佛来自她的灵魂深处,挥之不去!
“还……我……命……来……”
一个断断续续、模糊不清的女声,夹杂在呜咽声中,幽幽地响起。声音嘶哑,充满了刻骨的仇恨和某种……病态的渴望?
阿莲吓得魂飞魄散,连尖叫都发不出来,只能死死地咬住自己的手背,眼泪汹涌而出。她看到,阿荣的身体抽搐得更加厉害了,脸色由惨白转向一种死人才有的青灰色,嘴唇完全变成了乌紫色。
就在这时——
“嗤啦——!”
一声刺耳的撕裂声!
罐口那张暗红色的符咒,在剧烈闪烁了最后一下后,猛地从中间撕裂开来!如同被无形的利爪撕碎!
一股浓郁得化不开的、混合着陈年血腥和泥土腐败的恶臭,瞬间从罐口喷涌而出,弥漫了整个房间!那气味令人作呕,仿佛打开了尘封千年的墓穴!
罐口处,一股浓郁如墨的黑气,如同沸腾的沥青,缓缓地、粘稠地冒了出来。黑气翻滚着,扭曲着,在空气中凝聚、拉伸,渐渐勾勒出一个模糊的、纤瘦的女子轮廓。长发披散,遮住了面容,只能看到一双……一双在黑暗中闪烁着幽幽绿光的眼睛!
那绿光冰冷、怨毒,死死地“盯”着瘫软在门边的阿莲!
“啊——!!!”
阿莲终于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恐惧彻底摧毁了她的意志。她手脚并用地向后蜷缩,恨不得把自己挤进门板里。
那黑气凝聚的女子轮廓,缓缓地、无声无息地飘离了罐口,悬浮在土炕上方。黑气缭绕,让她的身形若隐若现,唯有那双惨绿色的眼睛,如同两点鬼火,在黑暗中燃烧着无尽的恨意。
她微微转动“头”,那双绿眼又“看”向了炕上气息奄奄的阿荣。一丝更加贪婪、更加残忍的光芒在绿眼中闪过。
她缓缓抬起一只由黑气构成的、半透明的手,五指纤细,却带着森然的鬼气,朝着阿荣的额头,虚虚地抓去!
义庄后院。
月色清冷,给堆放的柴垛和角落的水缸镀上了一层惨淡的银辉。李秋生、王文才和张晓光三人正垂头丧气地劈着柴。沉重的斧头落下,木柴应声裂开,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
“唉……”王文才劈开一根粗大的柴火,抹了把额头并不存在的汗,哭丧着脸,“师父这次是真生气了,晚饭都不给吃……饿得我前胸贴后背。”
张晓光有气无力地挥着斧子:“饿还是小事,关键是……咱们那谎撒得也太烂了。城西窄巷大白天抢朱砂黄纸?鬼都不信!师父肯定知道咱们又去赌了!”
李秋生没说话,只是闷头劈柴,斧头落下又狠又准。他心里的不安感越来越重,比饿肚子和担心师父责罚更甚。阿荣哥那张惨白的脸,阿莲嫂子身上那股阴湿的坟土气,还有那个邪门的、仿佛有生命的罐子……一幕幕在他脑海里盘旋。
“秋生哥,你说……阿荣哥他们不会真出事吧?”王文才凑过来,压低声音,带着一丝后怕,“那罐子……我看着就邪性!”
“何止邪性,”张晓光也停下动作,心有余悸,“我总觉得那罐子……在‘看’我们。当时阿荣哥晕倒,它滚到地上,那符咒……好像动了一下?”
李秋生终于停下,拄着斧柄,眉头拧成了疙瘩:“师父说过,以精血饲鬼,如同抱薪救火,终将引火烧身。阿荣哥那样子,分明是被吸干了阳气!那罐子里的东西,怕是凶得很!咱们……”他犹豫了一下,看向紧闭的后院门,“咱们得告诉师父!”
“告诉师父?”王文才和张晓光同时瞪大了眼睛,脸上写满了抗拒。
“告诉师父咱们不仅赌钱输光了买法器的钱,还撒谎,然后还管了不该管的闲事?”张晓光的声音都尖了,“秋生哥,你这是嫌藤条炒肉不够味,想加点料啊?”
“可是……”李秋生也知道后果严重,但心中的不安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万一真出人命……”
“能出啥人命?”王文才强自镇定,“阿荣哥就是虚了点,养养就好了。那罐子再邪,还能真蹦出个鬼来不成?咱们别自己吓自己了!赶紧劈柴吧,劈完了说不定师父心一软,赏咱们半个馒头呢!”
李秋生看着两个师弟,知道他们被师父的威严吓破了胆,再说也无用。他重重叹了口气,重新举起斧头。就在这时——
呼——!
一阵毫无征兆的阴风猛地卷过后院,吹得地上的木屑打着旋儿飞起,也吹得三人齐齐打了个寒颤。这风来得诡异,带着一股子……土腥味和淡淡的、难以言喻的甜腥气?
李秋生猛地抬头,望向阴风吹来的方向——正是镇子东边,阿荣家所在的方位!
他脸色瞬间变了。这风……不对劲!绝对不是寻常夜风!
“你们……感觉到了吗?”李秋生的声音有些发干。
“感……感觉啥?”王文才缩了缩脖子,“就是风大了点……阿嚏!”他揉了揉鼻子。
“不是风大,”张晓光也察觉到了异样,脸色发白,“这风……好冷!而且……好像有股怪味?像……像放久了的猪血?”
李秋生心头警铃大作!这味道……和白天在阿莲嫂子身上闻到的那股阴湿坟土混着香灰的味道,虽然不完全一样,但那股子邪性的甜腥气,如出一辙!
“不行!”李秋生一把扔下斧头,“必须告诉师父!阿荣哥家肯定出事了!”
他不再理会两个师弟的阻拦,拔腿就往前院冲去。王文才和张晓光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惧,也连忙扔下斧头跟了上去。
阿荣家。
那由浓稠黑气凝聚的女子轮廓,悬浮在土炕上方,惨绿色的鬼眼在阿荣和阿莲之间缓缓移动。最终,那带着森然鬼气的、半透明的手,还是缓缓伸向了气息奄奄的阿荣。
阿莲瘫在门边,眼睁睁看着那只鬼手离丈夫越来越近,巨大的恐惧让她几乎窒息。她想扑上去,想尖叫,想阻止,但身体却像被冻住了一样,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绝望的泪水模糊了视线。
就在那只鬼手即将触碰到阿荣额头的瞬间——
“嗡……”
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琴弦颤动的嗡鸣,突然从碎裂的陶罐处响起。
那悬浮的女鬼身形猛地一顿!伸出的鬼手也停在了半空。她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头,那双惨绿的鬼眼,死死地“盯”向了炕头那个已经布满裂纹的深褐色陶罐。
罐身,尤其是那道最大的、几乎贯穿罐腹的裂纹处,此刻正散发出极其微弱的、暗红色的光芒。光芒如同呼吸般明灭,每一次明灭,都伴随着那细微的嗡鸣。光芒中,隐约可见无数更加细密的、暗红色的符文在裂纹深处流转、闪烁,如同一条条细小的锁链,虽然断裂了大半,却依旧顽强地试图束缚着什么。
女鬼的轮廓剧烈地波动起来,黑气翻滚,发出一阵无声的、充满愤怒和痛苦的尖啸,虽然现实当中听不见声音,但那强烈的怨念冲击让阿莲头痛欲裂。她似乎对罐体裂纹中残留的暗红光芒和符文极其忌惮,又充满了刻骨的仇恨。
那只伸向阿荣的鬼手,不甘地、缓缓地收了回来。
惨绿色的鬼眼再次转向门边瘫软的阿莲,那目光中的怨毒和贪婪,几乎要化为实质。
阿莲被这目光看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地往后缩,后背紧紧抵住冰冷的门板,恨不得能穿门而出。
女鬼的轮廓开始缓缓飘向阿莲。黑气缭绕,带着刺骨的阴寒和令人作呕的腐臭。她飘得很慢,似乎在享受猎物临死前的恐惧。
阿莲的牙齿咯咯打颤,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她想闭上眼睛,却又不敢,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索命的鬼影越来越近……
突然,女鬼停了下来。她微微歪了歪“头”,仿佛在倾听什么。
阿莲也听到了。
滴答……滴答……
是液体滴落的声音。很轻微,但在死寂的房间里却异常清晰。
阿莲惊恐地望去,只见阿荣那只之前伸向罐口的手,不知何时无力地垂落在炕沿外。指尖那道小伤口,正缓缓地、一滴一滴地,往下淌着殷红的鲜血。鲜血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积成了小小的一滩,在昏暗的光线下,红得刺眼。
女鬼的轮廓猛地转向那滩鲜血!惨绿的鬼眼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光芒!那是一种混合了极度渴望、贪婪和某种……本能冲动的光芒!比看向阿莲时更加炽烈!
悬浮的黑气剧烈地翻涌起来,女鬼发出一声无声的、充满饥渴的嘶吼,整个轮廓如同离弦之箭,猛地扑向地上那滩小小的血泊!
浓稠的黑气瞬间将血泊包裹!
阿莲惊恐地看到,地上那滩阿荣的鲜血,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减少、消失!仿佛被那黑气吞噬、吸收了一般!
随着鲜血的消失,那包裹血泊的黑气似乎变得更加凝实了一些,翻滚得也稍微平缓了一点,但那股阴冷、怨毒的气息,却丝毫没有减弱,反而……似乎多了一丝满足和……力量?
吞噬完最后一滴鲜血,黑气缓缓散开,重新凝聚成女子的轮廓。她悬浮在血泊消失的地方,惨绿的鬼眼满足地眯了眯(如果那团黑气有眼皮的话),然后,再次缓缓转向了瘫软在地、面无人色的阿莲。
这一次,那目光中的贪婪,更加赤裸,更加不加掩饰。
阿莲彻底绝望了。她知道,下一个……就是自己了。她闭上眼睛,等待着那冰冷的鬼爪降临。
然而,预想中的攻击并未到来。
女鬼只是“看”着她,悬浮在那里,黑气缓缓波动。片刻之后,她竟然缓缓地、无声无息地开始后退,朝着那个已经碎裂的陶罐飘去!
在阿莲难以置信的目光中,那团由黑气凝聚的女子轮廓,如同退潮的黑色潮水,缓缓地缩回了那个布满裂纹的深褐色陶罐之中。最后一丝黑气没入罐口,消失不见。
房间内,那刺骨的阴风停了,令人作呕的腐臭味也淡了许多。油灯的火苗停止了疯狂的摇曳,恢复了正常的跳动,虽然依旧昏暗,却不再诡异。
死寂。
只有阿荣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以及阿莲自己如同擂鼓般的心跳。
她瘫坐在门边,浑身被冷汗浸透,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过了许久,她才敢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地睁开眼睛。
土炕上,阿荣依旧昏迷,脸色青灰。那个深褐色的陶罐,静静地躺在他怀里,罐身上狰狞的黑色裂纹依旧触目惊心,但罐口那张撕裂的符咒,却诡异地……恢复了原状?不,不是恢复,那符咒依旧是从中间撕裂的状态,只是撕裂的两半,此刻正被一种粘稠的、暗红色的光芒如同血痂般强行“粘合”在一起,勉强维持着没有彻底脱落。那暗红的光芒在符咒的裂口处缓缓流转,如同活物的血脉,透着一股极其邪异的气息。
罐子,暂时“安静”了下来。
但阿莲知道,那东西……还在里面。刚才的一切,不是噩梦。
她看着丈夫怀里那个如同定时炸弹般的邪物,又看看地上那滩已经消失不见、只留下一点暗红痕迹的血迹,一股比之前更深的寒意,裹挟着无尽的绝望,彻底将她吞噬。她该怎么办?她还能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