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尽头那沉闷规律的“哆、哆、哆”声,如同跗骨之蛆,穿透薄薄的木板门,固执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天字二号房内,油灯的火苗被门缝渗入的阴风吹得摇曳不定,在墙壁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李秋生蜷缩在硬板床的最里侧,用那床散发着霉味的薄被把自己裹得像个蚕蛹,只露出一双惊恐万状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房门,仿佛下一秒就会有东西破门而入。
“师……师父……”他牙齿打着颤,声音细若蚊呐,“那……那声音……好像……好像就在咱们墙后头……”
林九盘膝坐在床边的破椅子上,背脊挺得笔直,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他双目微阖,看似在闭目养神,实则耳廓微动,将门外走廊里那持续不断的切剁声,以及更远处客栈深处隐约传来的其他细微动静,都尽收耳底。听到李秋生的话,他眼皮都没抬一下,只从鼻腔里沉沉地“嗯”了一声。
“师父,‘莫问莫窥’……咱是不问也不看,”李秋生咽了口唾沫,声音带着哭腔,“可……可它老这么响着,我……我睡不着啊!心里头跟揣了只兔子似的,蹦跶得慌!”
隔壁天字三号房传来王文才压低的呵斥:“秋生!闭嘴!睡不着就数羊!再叨叨扰了师父清静,小心我过去抽你!”他的声音也绷得紧紧的,显然同样被那声音搅得心烦意乱。
张晓光的声音紧跟着响起,带着点虚张声势的颤抖:“文才师兄说得对!秋生你消停点!师父说了,守住心神,邪祟不侵!咱们就当……就当是隔壁在剁饺子馅儿!”
“饺子馅儿?”李秋生差点哭出来,“谁家剁饺子馅儿能剁得这么……这么瘆人?还……还一股子怪味儿……”
他这么一说,连林九的眉头都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空气中确实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腥气,混合着客栈本身的霉味和灰尘气,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如同屠宰场般的氛围。那切剁声沉重、规律,每一次落下都带着一种斩断筋骨的钝响,绝非寻常厨刀处理食材的动静。
就在这时,走廊里那“哆、哆、哆”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停顿了一下。
死寂突如其来,反而比持续的噪音更让人心悸。
紧接着,“吱呀——”一声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响起,像是沉重的木门被推开。一串拖沓、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某种湿漉漉的、拖拽重物的声音,朝着他们房间的方向缓缓挪来。
李秋生吓得猛地一缩,差点从床上滚下来,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眼睛瞪得溜圆。
脚步声停在了天字一号房门口。
“笃、笃、笃。”三下不轻不重的敲门声。
“谁?”白流苏清冷的声音从隔壁传来,带着十二分的警惕。
门外响起老板娘那又高又尖、刻意拔高的嗓音,甜腻得发齁:“哎哟,天字一号的姑娘!是我呀!给您送热水来啦!走了大半天山路,泡泡脚解解乏吧?”
“不必了,多谢。”白流苏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没有丝毫波澜。
“哎呀,别客气嘛姑娘!”老板娘的声音拔得更高,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热情,“这水可是刚烧开的,滚烫着呢!泡泡脚,睡得香!您开开门,我把水给您放门口就成,绝不打扰您歇息!”她一边说,一边似乎还用手拍了拍门板。
林九霍然睁开双眼,眼神锐利如电,无声无息地从椅子上站起,几步便贴近了自己房间的门板,侧耳倾听。隔壁房间内,白流苏显然也提高了戒备,沉默了片刻。
“我说了,不必。”白流苏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
门外的老板娘似乎被这冷硬的拒绝噎了一下,但随即又堆起更夸张的笑声:“呵呵呵……姑娘家家的,出门在外不容易,别这么见外嘛!您开开门,让我瞧瞧您?这黑灯瞎火的,一个人住着多闷得慌,咱娘俩说说话……”
这话语里的试探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贪婪,几乎要溢出来。林九的手指微微蜷起,指节捏得发白。
“店家好意心领。”白流苏的声音依旧平稳,却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寒意,“夜深了,请回吧。”
门外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那湿漉漉的拖拽声还在原地轻微地摩擦着地面。片刻后,老板娘的声音再次响起,那甜腻的热情褪去,只剩下一种阴冷的、带着点不甘的腔调:“……行吧,行吧……姑娘您歇着……水……我给您放门口了……”接着是木桶重重顿在地上的闷响,以及那拖沓、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湿漉漉的拖拽声,缓缓朝着走廊另一头挪去。
直到那脚步声消失在走廊深处,那令人心悸的“哆、哆、哆”的切剁声才再次从黑暗里传来,仿佛从未间断过。
林九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紧绷的肩背稍微放松了些。他走回椅子边坐下,低声道:“都听到了?莫要理会,更不可开门。”
李秋生把头点得像小鸡啄米:“听……听到了……打死我也不开……”
隔壁天字三号房也传来王文才和张晓光长舒一口气的声音。
时间在死寂和规律的切剁声中缓慢流淌。油灯的火苗越来越微弱,房间里的阴影越来越浓重。李秋生起初还强撑着不敢睡,但终究抵不过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巨大压力,眼皮开始打架,脑袋一点一点,意识渐渐模糊。
就在他半梦半醒,即将沉入黑暗之际——
“哗啦——哐当!”
一声刺耳的碎裂巨响猛地从隔壁天字三号房传来,紧接着是王文才杀猪般的惨叫和一连串慌乱的咒骂!
“我的亲娘姥姥啊!什么玩意儿?!摔死老子了!晓光!你他娘的睡相能不能好点?!”
李秋生一个激灵,彻底吓醒了,差点从床上蹦起来:“怎么了怎么了?!打起来了?!”
林九早已再次起身,脸色阴沉地走到门边。
隔壁传来张晓光带着哭腔的辩解:“不……不是我啊文才师兄!是……是那个夜壶!它……它自己滚下来了!还……还砸我脚了!哎哟……”
“放屁!夜壶好端端放在墙角,它自己长腿了不成?!”王文才的声音又惊又怒,还夹杂着痛楚的抽气声。
“真的!真的啊!”张晓光急得快哭了,“我就翻了个身……就听见‘咕噜噜’……然后‘哐当’!就……就砸我脚面上了!哎哟疼死我了……”
“闭嘴!都闭嘴!”林九低沉而严厉的声音穿透门板,“不过是个夜壶!捡起来放好!再吵嚷,是想把什么东西引过来吗?!”
隔壁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张晓光压抑的抽泣声和王文才粗重的喘息。
林九侧耳倾听片刻,确认没有其他异常动静,才缓缓坐回椅子。他瞥了一眼床上吓得瑟瑟发抖的李秋生,沉声道:“不过是器物倾倒,慌什么。心静则邪不侵。”
李秋生用力点头,把被子裹得更紧,但身体还是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然而,这小小的插曲似乎只是个开始。没过多久,天字一号房那边也传来一声轻微的异响,像是椅子腿摩擦地面的声音,很轻,但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林九的心瞬间提了起来。他凝神细听,隔壁却再无动静。白流苏没有出声示警,想必是自行处理了。
夜,越发深沉。窗外的浓雾仿佛凝固了,透不进一丝天光。油灯的火苗跳动了几下,终于“噗”地一声熄灭了,房间彻底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只有走廊尽头那“哆、哆、哆”的切剁声,依旧顽固地、不知疲倦地响着,成了这死寂黑暗中唯一的存在证明。
黑暗放大了恐惧,也放大了感官。李秋生感觉自己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的声音,血液冲上头顶的嗡鸣,甚至能听到汗水顺着鬓角滑落的细微声响。他死死闭着眼睛,不敢睁开,生怕在黑暗中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师父……”他带着哭腔,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灯……灯灭了……”
“无妨。”林九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沉稳依旧,“心灯不灭即可。”
就在这时,那持续了半夜的切剁声,节奏忽然变了!
不再是沉重规律的“哆、哆、哆”,而是变成了“哆哆哆——哆!哆哆哆——哆!”一种急促的、带着某种疯狂意味的连剁,中间夹杂着更加用力的、仿佛要将什么东西彻底斩断的重击!那声音变得更加清晰,更加靠近,仿佛那持刀的“人”已经失去了耐心,或者……遇到了什么难以处理的“东西”。
伴随着这变调的剁砍声,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腥气陡然变得浓烈起来,带着铁锈般的甜腻,直冲鼻腔。
李秋生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干呕起来,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隔壁的王文才和张晓光也传来压抑的惊呼和倒吸冷气的声音。
林九猛地站起身,在绝对的黑暗中,他的感官提升到了极致。他清晰地听到,那疯狂的剁砍声中,似乎还夹杂着一种极其细微的、如同湿布被撕裂般的“嗤啦”声,以及……一种粘稠液体滴落在地的“啪嗒”声。
“稳住!”林九的声音如同寒冰,瞬间压下了徒弟们的恐慌,“守住心神!莫听!莫想!”
他悄然挪到门边,没有发出丝毫声响,侧耳贴在冰冷的门板上。门外的走廊死寂一片,除了那越来越疯狂、越来越近的剁骨声,再无其他动静。但他能感觉到,一股浓郁到化不开的阴冷气息,正如同潮水般,从走廊深处,伴随着那可怕的声响,缓缓弥漫开来。
那声音,那气息,仿佛就在他们门外不远处徘徊、酝酿。
林九缓缓抬起手,指尖已夹住了一张冰凉的符纸,符纸上微弱的灵光在绝对的黑暗中一闪即逝。他屏住呼吸,全身肌肉紧绷,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门外那片未知的黑暗和那越来越近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哆哆哆——哆!”的剁骨声上。
夜,还很长。而这座名为“云来”的客栈,它那紧闭的门窗之后,正在上演的,绝非寻常的庖厨之事。那每一次落下的刀刃,斩断的究竟是什么?答案,或许就在那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和令人作呕的腥气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