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流苏清冷而凝重的声音,如同九天垂落的寒冰,瞬间冻结了万应斋后院午后的暖意。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铅块,狠狠砸在众人心头,激起一片死寂的涟漪。
“幽冥鬼域…婆娑古刹…东瀛邪道…逆魔妖塔…上古魔物…窃取神州气运…”
这些词句,每一个都带着令人窒息的恐怖和磅礴的恶意,组合在一起,便勾勒出一幅足以颠覆乾坤、涂炭生灵的末日图景!
林九瞳孔骤缩,握着粗瓷碗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碗沿几乎要嵌入掌心。他刚刚从茅山鬼镇的绝境中挣脱,神魂的创伤尚未愈合,肉身的疲惫深入骨髓,此刻却又被卷入一场波及整个神州的滔天巨浪!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直冲头顶,但随即,一股更加炽热、更加不屈的怒火在胸中轰然炸开!守护!这早已刻入他骨血的信念,在巨大的危机面前,非但没有熄灭,反而燃烧得更加猛烈!
郑三胖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市侩和爽朗的眼睛,此刻瞪得溜圆,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他猛地站起身,魁梧的身躯带倒了身后的板凳,发出“哐当”一声闷响。“婆娑古刹?!那不是…那不是传说中阴阳交界、万鬼沉眠的绝地吗?!东瀛倭寇…竟敢打那里的主意?!还要复活上古魔物?!他们…他们是想把整个阳间都拖入地狱吗?!”
他的声音洪亮,带着震惊和暴怒,震得院墙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茅山明更是吓得魂飞魄散,腿一软,差点瘫坐在地。他怀里那个刚刚失去小鬼、变得空荡荡的黄布袋也掉在了地上。他脸色煞白如纸,嘴唇哆嗦着:“鬼…鬼域…妖塔…魔物…我的亲娘姥姥啊…这…这比茅山那鬼镇还吓人百倍啊!林师兄…郑道长…咱们…咱们还是赶紧跑吧?找个深山老林躲起来?”他下意识地就想往院门口溜。
“跑?往哪跑?”白流苏的声音冷冽如刀,目光扫过茅山明那张惊惶失措的脸,“神州倾覆,阴阳颠倒,何处是净土?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她看向林九,眼神坚定如磐石,“师兄,瑶池急令,绝非危言耸听。九华山感应天地气机,若非事态紧急到无以复加,绝不会动用‘瑶池传讯鹤’!此乃关乎亿万生灵存亡的人间浩劫!”
林九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和心头的惊涛骇浪。他缓缓放下手中的碗,碗中的茶水早已冰凉。他站起身,虽然身形依旧带着重伤后的虚弱,但脊背挺得笔直,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过在场每一个人惊疑不定的脸。
“流苏所言极是。”林九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如同定海神针,瞬间稳住了众人慌乱的心神,“东瀛邪道,狼子野心,觊觎我神州沃土久矣!此次勾结妖僧,妄图开启逆魔妖塔,复活上古魔物,颠倒阴阳秩序,窃取我神州气运龙脉…此计若成,山河破碎,生灵涂炭,我辈修道之人,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白流苏手中的纸鹤残影上,那精纯的瑶池灵力波动尚未完全消散。“九华山急召天下同道,共赴婆娑古刹,阻敌于鬼域之外!此乃卫道之战,亦是护国之战!我林九,虽道行浅薄,身负重伤,但…义不容辞!”
“师父!”张晓光、王文才、李秋生三个徒弟齐声喊道,脸上虽然还带着惊惧,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师父决绝气势点燃的热血和坚定,“我们跟您去!”
“对!师兄!算我一个!”郑三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碗碟乱跳,他脸上的惊骇已被熊熊怒火取代,“他奶奶的!东瀛倭寇欺人太甚!真当我神州无人吗?我郑三胖别的本事没有,抓鬼治尸,五鬼运财…呃,运点煞气过去捣捣乱还是可以的!老婆!家慧!家乐!抄家伙!”
“当家的!你…”杨小凤从厨房冲出来,手里还拿着锅铲,脸上带着担忧。
“妇道人家懂什么!”郑三胖大手一挥,豪气干云,“国难当头,匹夫有责!何况我等修道之人?快去!把咱家压箱底的法器都拿出来!还有那几坛子泡了十年的黑狗血!这次管够!”
杨小凤看着丈夫决绝的眼神,又看了看林九和白流苏凝重的神情,知道事情已无可挽回。她咬了咬牙,转身对一双儿女道:“家慧!去把娘床头那个紫檀木盒子拿来!家乐!去地窖!把那几坛子‘老陈酿’搬上来!小心点!”
“是!娘!”郑家慧和郑家乐也知道事态严重,连忙应声跑开。
“还有你!老鬼!”郑三胖对着门板后探出半个伞尖的鬼仆吼道,“别躲了!这次有硬仗要打!你的‘伞遁’和‘鬼打墙’练得怎么样了?到时候别给老子掉链子!”
鬼仆的伞尖晃了晃,似乎有些不情愿,但还是慢吞吞地挪了出来,对着郑三胖的方向,伞柄微微点了点,算是应承。
茅山明看着这阵势,脸都绿了。他看看杀气腾腾的郑三胖,又看看一脸决然的林九师徒,再看看那阴森森的鬼仆,只觉得腿肚子转筋。“林…林师兄…郑…郑道长…我…我这点微末道行…去了也是拖后腿啊…要不…要不我留下来看家?帮杨大嫂算算卦?占卜占卜吉凶?”
“吴师弟!”林九目光如电,看向茅山明,“养鬼骗钱,你跑得比谁都快。如今神州将倾,你倒想缩头了?你虽道法不精,但好歹也是茅山弟子!胸中可还有半点热血?可还记得入门时‘除魔卫道,护佑苍生’的誓言?!”
茅山明被林九的目光看得心头一颤,那锐利的眼神仿佛能穿透他所有的怯懦和油滑。他想起当年在茅山,虽然自己资质愚钝,不受重视,最后还偷偷溜走,但那段青灯古卷、聆听师父教诲的日子…“除魔卫道,护佑苍生”…这八个字,早已随着晨钟暮鼓,刻入了他的骨髓,只是被市井的油滑和生活的窘迫深深掩埋了。
此刻,被林九这当头棒喝,再看着郑三胖一家子明知前路凶险却义无反顾的模样,一股久违的、连他自己都以为早已熄灭的羞耻感和热血,猛地冲上头顶!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猛地一跺脚,弯腰捡起地上的黄布袋,用力拍了拍上面的灰,梗着脖子道:“去…去就去!谁…谁怕谁啊!我茅山明…我吴清明!虽然本事不大,但…但给你们摇旗呐喊,端茶倒水总行吧?再说了…我…我跑得快!真打不过…我还能帮你们探路报信不是?”
他这话说得依旧带着几分市侩和狡黠,但眼神里却多了一丝豁出去的决绝。
“哈哈哈!好!这才像话!”郑三胖用力拍了拍茅山明的肩膀,拍得他一个趔趄,“放心!有师兄师姐在,还有我老郑!保管让你这‘跑得快’的本事用不上!”
就在这时,郑家慧抱着一个尺许长的紫檀木盒跑了过来,郑家乐也吭哧吭哧地搬着一个半人高、贴着封符的酒坛子跟在后头。
“爹!娘!东西拿来了!”郑家慧将木盒递给杨小凤。
杨小凤接过木盒,神色郑重地打开。盒内铺着明黄色的绸缎,上面静静躺着几件物品:一柄通体暗红、散发着淡淡血腥气的桃木短剑;一串由九枚刻满符文的古铜钱串联而成的金钱剑;一个巴掌大小、非金非木、刻满蝌蚪文的黑色罗盘;还有几张颜色深紫、灵气内敛的符箓。
“师兄,师姐,”杨小凤将木盒捧到林九和白流苏面前,“这是我娘家传下来的几件旧物,虽非至宝,但还算趁手。这‘血煞桃木剑’以百年雷击桃木芯浸泡黑狗血十年而成,专破阴邪;‘九星镇煞金钱剑’可布小型剑阵;这‘寻龙定星盘’对阴煞之气感应极为敏锐;还有这几张‘紫霄雷符’,是家师当年所赐,威力尚可。”
“弟妹,这太贵重了…”林九看着盒中灵气盎然的法器,知道这绝非寻常之物。
“师兄莫要推辞!”郑三胖大手一挥,“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器!只要能多斩几个倭寇妖人,这些东西才算物尽其用!”
另一边,郑家乐放下酒坛,拍开封泥,一股浓郁刺鼻、带着强烈阳煞气息的味道瞬间弥漫开来!坛中盛满的,竟是粘稠如墨、隐隐泛着暗红光泽的黑狗血!而且年份极老,阳气之盛,让站在旁边的鬼仆都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伞面微微倾斜。
“好家伙!这…这得泡了多少年啊?”茅山明捏着鼻子,啧啧称奇。
“嘿嘿,十年陈酿!绝对够劲!”郑三胖得意地拍了拍酒坛,“到时候给那些东瀛妖人好好洗个‘狗血淋头澡’!”
众人看着郑三胖一家拿出的“家底”,心头既感动又沉重。这哪里是简单的法器?这是一家人压箱底的保命之物,此刻却毫不犹豫地拿了出来,准备共赴那九死一生的绝地!
白流苏看着杨小凤手中的紫檀木盒,又看了看那坛“十年陈酿”,心中暖流涌动。她对着杨小凤和郑三胖深深一揖:“郑师弟,弟妹,高义!流苏代天下苍生,谢过了!”
“师姐言重了!”郑三胖连忙摆手,“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师父,师姑,我们呢?我们用什么?”王文才看着那些厉害法器,眼热不已。
林九看着三个年轻的徒弟,他们脸上有紧张,有害怕,但更多的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跃跃欲试。他沉声道:“你们道行尚浅,此去凶险万分,首要任务是保护好自己,听从指挥,不可莽撞!法器…为师自有安排。”
他转向郑三胖:“郑师弟,烦请准备一间静室,我需要尽快恢复伤势。流苏,你灵力损耗也不小,也需调息。晓光,文才,秋生,你们三个,帮郑师叔和杨师婶准备行装,符纸、朱砂、糯米、墨斗线…多多益善!吴师弟,你…”
“我…我帮他们打下手!打下手!”茅山明连忙接口。
“好!”林九点头,目光扫过众人,“事不宜迟!我们在此休整一日!明日清晨,出发!目标——婆娑古刹!”
“是!”众人齐声应道,声音中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郑三胖立刻安排。后院东厢房被收拾出来,作为林九和白流苏的静室。林九盘膝坐在榻上,取出胡青玄所赠的玉狐雕像。雕像温润依旧,散发着柔和的月华灵蕴。他将其置于掌心,闭目凝神,运转茅山心法,引导那清正平和的灵力滋养着受损的神魂和经脉。白流苏则坐在一旁,同样闭目调息,乾坤红菱平放在膝上,红芒内敛,缓缓恢复着灵力。
前院和院子里,则是一片忙碌景象。郑三胖指挥着徒弟们和茅山明,将一叠叠裁剪好的黄符、研磨好的朱砂、成袋的糯米、崭新的墨斗线分门别类地打包。杨小凤则带着郑家慧,在灯下飞快地绘制着各种符箓——驱邪符、护身符、破煞符…笔走龙蛇,灵力流转。
郑家乐则和鬼仆一起,小心翼翼地往一个个小皮囊里灌装那“十年陈酿”的黑狗血。鬼仆似乎对这至阳之物极为忌惮,动作僵硬而缓慢,时不时还被那浓烈的阳气刺激得伞面抖动,发出细微的“滋滋”声,惹得郑家乐哈哈大笑。
“笑什么笑!小心点!别洒了!”郑三胖呵斥道,但看着儿子和鬼仆的互动,紧绷的脸上也露出一丝笑意。这老鬼虽然调皮,但关键时刻,也是家里的一份子。
茅山明则被分配去整理那些纸扎的半成品。“郑…郑道长…这些纸人纸马…也要带上?”他拎着一个栩栩如生的纸扎童男,有些不解。
“当然!”郑三胖头也不抬,正用一块油石打磨着那柄血煞桃木剑的刃口,“纸人通灵,关键时刻,撒豆成兵,迷惑鬼物,或者…当个替身挡灾,都是好东西!别小看了我这‘万应斋’的手艺!”
“哦哦…”茅山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看着手中那眉眼生动的纸人,心里嘀咕:这玩意儿…真能打架?
夜幕降临,万应斋内灯火通明。没有人能安然入睡。紧张、期待、恐惧、决然…种种情绪交织在每个人心头。厨房里,杨小凤熬了一大锅热气腾腾的肉粥,强迫每个人都喝了一大碗。“吃饱了,才有力气打妖怪!”她如是说。
静室内,林九缓缓睁开眼。玉狐雕像的光芒黯淡了些许,但他苍白的脸上恢复了一丝血色,眼神也更加清明锐利。他看向身旁的白流苏,她也正好睁开眼,两人目光交汇,无需言语,彼此的心意已然明了。
“师兄,感觉如何?”白流苏轻声问道。
“神魂稳固了些,恢复了两三成法力。”林九沉声道,“虽不及全盛,但足以一战。流苏,你呢?”
“灵力已复,乾坤红菱亦温养完毕。”白流苏点头,眼中寒光一闪,“明日,便让那些东瀛邪道,见识见识我神州道法的厉害!”
林九看着白流苏清丽而坚毅的侧脸,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和疼惜。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微凉的手掌。
白流苏身体微微一僵,却没有挣脱,任由他握着。掌心传来的温热,驱散了指尖的微凉,也驱散了心头的些许寒意。在这风雨欲来的时刻,这份无声的依靠,显得弥足珍贵。
“此去…凶险万分。”林九的声音低沉,“流苏,答应我,无论如何,保护好自己。”
白流苏反手,轻轻回握了一下,声音清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师兄亦是。你我…同进同退。”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唯有万应斋的灯火,如同黑暗中的一点星火,倔强地燃烧着,等待着黎明的到来,等待着那通往幽冥鬼域、婆娑古刹的征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