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空调定在18c,却压不住那股突如其来的燥热。椭圆长桌一侧坐着革新派——西装挺括、领带紧绷,ppt翻页笔在手中像一支尚未出鞘的手术刀;另一侧,是中山装与工装混杂的“老师傅”方阵,胸口扣子敞开,露出脖子上挂着的旧工牌,金属边缘被岁月磨得发亮。
今日议题:新战略落地——数据化改造与传统产线融合。主讲人,年轻副总裁曹天宏的左右手,战略总监林翰。
林翰刚把激光笔指向ppt的第三行关键指标,声音清朗:“因此,传统采购流程必须接入新的ERp模块,实现端到端可视化——”
话音未落,对面响起一声洪亮而浑浊的清喉咙声:
“咳——呸!”
一口浓痰,被毫不掩饰地吐进一只锃亮的黄铜痰盂。痰盂边缘雕着缠枝莲,铜光在顶灯照射下晃出一道刺眼的金线。吐痰的人,刘师傅,退休董事,元老中的元老,中山装领口磨得发白,却仍旧扣得严严实实。他放下痰盂,用手背擦了擦嘴角,抬眼,像把烟头按灭在敌人脸上:
“花里胡哨,狗屁不通!一帮书生坐在空调房里想出来的空谈,能管得了厂子里的事?”
寂静。空调气流声被无限放大。林翰的激光笔停在半空,红光微颤,像突然被拔断电源的手术灯。
刘师傅无视众人,抬手招了招,像在叫服务员:“痰盂呢?把我家伙拿来!”
随行徒弟小跑着递上另一只黄铜痰盂——与方才那只同款,缠枝莲纹路一丝不苟,只是内壁更深,仿佛能装下整个旧时代的唾沫与怨气。他把痰盂往脚边一放,发出“当”一声脆响,金属碰撞大理石,像老式机床夹具落位,宣告加工开始。
“我跟着老董事长(曹天宏父辈)跑供销的时候,”刘师傅嗓子里滚着浓痰,声音却愈发洪亮,“靠的是二锅头和红塔山,是真刀真枪拼出来的!不是靠你们ppt上画的饼!”
他伸出布满老茧的手,指节粗大,皮肤裂纹里藏着洗不净的机油黑渍:“小子,你车间里的机油味闻过几天?知道扳手怎么拿吗?”
林翰的脸,在众目睽睽下,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青。他张了张嘴,数据、图表、逻辑,此刻全被那一口痰堵在喉咙。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必须先跨越那只黄铜痰盂——那里面晃动的,不只是黏腻的液体,还有整个旧秩序对“书生空谈”的蔑视。
会议室里开始出现窃窃私语。老派人物们交换眼神,嘴角挂着心照不宣的笑;少壮派则低头,把愤怒写在键盘敲击声里。有人把钢笔帽按得“咔哒咔哒”作响,像给这场不对称战争打节拍。
刘师傅得势,愈发得意。他抓起茶杯,咕咚咕咚灌下,茶水顺着嘴角流到下巴,他用袖子一抹,继续道:
“你们说要数据?我告诉你们,数据就是这口痰——吐出来,才知道是浓是稀!你们那什么ERp,能管得住工人偷懒?能管得住客户喝酒?能管得住——”
他又是一声清喉,“咳——呸!”第二口痰,准确落入痰盂,发出令人不适的“吧嗒”声。有人下意识掩鼻,却不敢出声。
林翰终于找回声音,他深吸一口气,尽量平稳:“刘老,数据化不是取代经验,是让经验可复制、可追踪、可优化。我们尊重传统,但更需面向未来——”
“未来?”刘师傅嗤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未来就是你们这些穿西装的,把厂子拆成Excel表格,再卖给别人?”
他猛地起身,中山装扣子因幅度过大而崩开一颗,在桌面弹跳,发出清脆的“叮”。他指向林翰,又像指向所有革新派:“你们敢不敢,跟我去车间,闻闻真正的机油味?敢不敢,跟我去仓库,看看那些被你们称为‘非核心’的零件,是怎么养活几百个家庭的?”
会议室死寂。林翰的拳头在桌下攥紧,指甲陷入掌心。他知道,此刻任何反驳,都会被那口痰声淹没;任何数据,都会被“机油味”碾压。这不是逻辑的战争,这是符号的战争——痰盂对激光笔,老茧对Excel。
就在此时,一个细节被有心人捕捉——行政助理小赵,悄悄用手机对准痰盂,按下快门。照片放大,黄铜内壁反光,缠枝莲纹路与行政楼19楼董事长办公室那只痰盂,如出一辙——同款、同厂、同期雕花。
小赵的瞳孔,在屏幕反光下微微收缩。她没出声,只是把照片存入加密相册,然后若无其事地收起手机。她知道,这张照片,足以让某些人今晚睡不着觉。
会议不欢而散。刘师傅在簇拥下离开,背影像一台老旧却仍在运转的机床,每一步都发出金属摩擦的轰鸣。他的徒弟捧着痰盂,像捧着圣器,铜光在走廊灯下闪烁,仿佛在宣告:旧秩序,仍在呼吸。
林翰落在最后,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他回头看了一眼空荡荡的会议室,目光落在那只被遗落的黄铜痰盂上——它静静地蹲在桌脚,边缘残留一抹尚未擦净的痰迹,像一道干涸的河床,又像一条尚未愈合的伤疤。
他忽然意识到,真正的敌人,不是刘师傅的粗鄙,而是那只痰盂所代表的一切:经验、资历、人情、江湖——以及,它与董事长办公室那令人不安的“同款”默契。
走廊尽头,刘师傅的咳嗽声再次响起,浑浊而响亮,像老式车床启动前的警示铃。
“咳——呸!”
金属回声,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