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门关的肃杀之气尚未被春风吹散,新的阴云已然压城。
楚骁蹲在刚修补好的城墙豁口旁,手指捻着新砌砖石缝隙里的灰浆,眉头拧着。王校尉在一旁低声禀报,声音里透着焦灼:“箭矢最多再撑一次大战。粮食省着吃,能顶半个月。伤兵营里,金疮药彻底没了,现在只能用沸水和粗布硬扛,每天都有弟兄活活疼死、烂死……”
楚骁没吭声,只是手指用力,将一块凸出的碎石生生摁进灰浆里。
就在这时,关墙之上了望塔突然传来急促的警讯:“南面!有骑队靠近!打着白旗!约百人!”
南面?白旗?漠北王的人?刚吃了败仗,又来求和?楚骁站起身,眯眼望去。
只见尘头起处,一支约百人的骑队迤逦而来,队伍齐整,盔甲鲜明,与之前兀脱那支残兵的狼狈截然不同。为首一人,文士打扮,青衫纶巾,在这边塞之地显得格格不入,偏偏气度从容,马术竟也不弱。
骑队在关下一箭之地外停住,那文士独自催马上前几步,仰头拱手,声音清朗,竟清晰地传上关墙:“在下吴用,忝为漠北王帐下参军。久仰楚将军威名,特来拜会,有要事相商,乞请一见!”
吴用?赵元庚的头号谋士,“鬼狐”吴用?他竟然亲自来了?
关墙上一阵骚动。王校尉脸色一变,低声道:“将军,来者不善!此人诡计多端,必是说客!”
楚骁盯着关下那张看似人畜无害的脸,嘴角却慢慢扯起一个冰冷的弧度:“开门,放他一个人进来。”
“将军!恐有诈!”
“百来人,还能诈了我的玉门关?”楚骁嗤笑,“让他进来。听听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
关门缓缓开启一道缝隙。吴用毫无惧色,整理了一下衣冠,独自一人,步行入关。
都督行营内,楚骁大马金刀地坐在主位,连杯热水都没给准备。王校尉按刀侍立一旁,眼神警惕如临大敌。
吴用被引进来,目光快速扫过这简陋却杀气弥漫的厅堂,最后落在楚骁身上,微微一笑,躬身行礼:“在下吴用,见过楚将军。将军虎威,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楚骁没说话,只是用那双鹰隼般的眼睛上下打量着他,目光锐利得像是要剥开他的皮肉,看看里面藏着什么心思。
吴用也不尴尬,直起身,自顾自说道:“将军想必已知京城变故,陛下驾崩,奸佞窃国,天下动荡。我家王爷顺天应人,起兵靖难,如今潼关已破,大军不日便可克复京师,重正乾坤。”
他顿了顿,观察着楚骁的反应。楚骁依旧面无表情,甚至打了个哈欠。
吴用眼神微闪,继续道:“王爷深知将军乃国之栋梁,于玉门关力挽狂澜,重创狄虏,功在社稷。如今国难当头,正需将军这般英雄豪杰匡扶天下。故特遣在下前来,代王爷问将军安好,并带来王爷诚意。”
“哦?”楚骁终于开口,声音懒洋洋的,“什么诚意?又要许我个镇北都督?这官儿,陛下给过了。”
吴用笑着摇头:“将军说笑了。王爷岂会如此没有诚意?王爷有言,若将军愿共举大义,他可表奏将军为‘征北大将军’,总揽北疆一切军政,玉门关以西所有收复及未来攻克之狄土,皆归将军节制,俨然国中之国!此外,金银绢帛,美女奴仆,但有所需,无不应允!王爷只求与将军结为盟好,南北呼应,共定天下!”
条件优厚得惊人,几乎是裂土封王般的许诺。王校尉在一旁听得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楚骁却只是掏了掏耳朵,弹了弹手指,漫不经心道:“听起来是不错。可我凭什么信他赵元庚?潼关李卫的下场,我可都听着呢。”
吴用正色道:“李卫将军愚忠伪朝,负隅顽抗,以致身死兵败,虽可惜亦可叹。然将军与他不同,将军乃开拓之雄主,王爷乃中兴之明君,英雄相惜,岂会自毁长城?王爷愿与将军杀白马为誓,天地共鉴!”
“誓?”楚骁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哈哈笑了两声,猛地收住笑容,眼神瞬间变得冰冷,“老子最不信的就是这玩意儿!赵元庚现在用得着我,自然什么都好说。等将来他坐了龙庭,第一件事恐怕就是卸磨杀驴,调过头来收拾我这个‘国中之国’吧?”
他站起身,走到吴用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回去告诉赵元庚,他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这玉门关,是我楚骁和弟兄们用命打下来的,守下来的。该怎么着,我们自己说了算。不劳他费心。”
吴用脸上的笑容终于有些维持不住,沉声道:“将军这是要……自立?须知如今局势,非友即敌。王爷大军横扫中原在即,将军虽勇,以区区玉门关一隅之地,抗衡天下大势,恐非明智之举。若王爷大军北向,将军又如何自处?届时,方才那些条件,只怕……”
话中威胁之意,昭然若揭。
楚骁咧嘴,露出白牙,笑容却比刀还冷:“怎么?谈不拢就要打?行啊,让他来。老子刚打跑五万狄狗,正嫌功劳不够大。他赵元庚的人头,应该比阿史那咄吉的更值钱点?”
“你!”吴用终于色变,没想到楚骁如此蛮横霸道,软硬不吃。
“送客!”楚骁毫不客气地挥手。
王校尉立刻上前,冷着脸道:“吴先生,请吧!”
吴用脸色青白交错,死死盯着楚骁看了片刻,忽然也冷笑起来:“好!好一个楚将军!但愿将军来日,莫要后悔今日之言!”
说罢,拂袖转身,在王校尉的“护送”下,怒气冲冲地离去。
看着吴用背影消失,楚骁脸上的张狂缓缓收敛,化为一片沉凝。
“将军,如此拒绝,是否太过……”王校尉送人回来,面带忧色。
“不然呢?真给他当狗?”楚骁冷哼,“赵元庚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信。这老小子亲自跑来,又是利诱又是威胁,正说明他现在不想节外生枝,怕我在他背后捅刀子。既然如此,老子偏要让他睡不着觉!”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点着潼关方向:“李卫一死,潼关以西,直到玉门关,这么大一片地方,群龙无首,乱成一锅粥。赵元庚主力要急着去抢京城,暂时顾不上这里。这就是咱们的机会。”
“机会?”王校尉不解。
“抢地盘,抢人,抢粮食的机会!”楚骁眼中闪烁着野性的光芒,“传令下去,让咱们派出去的‘夜不收’活动范围再扩大一百里!凡是溃散的官军、活不下去的流民、还有那些没人管的州县坞堡,都给老子划拉过来!告诉他们,玉门关有粮食,有地盘,只要肯来,肯卖命,老子楚骁就敢收。”
王校尉倒吸一口凉气:“将军,这……这可是私自扩军,收拢溃兵,形同……形同割据啊!朝廷若是怪罪……”
“朝廷?”楚骁嗤笑一声,指了指东南方向,“现在的朝廷,谁说了算?是龙椅上那个小娃娃,还是他娘?或者是那个不知躲在哪个旮旯的瑞王?他们管得着老子吗?有本事派兵来剿啊!”
他语气转厉:“乱世里,拳头大就是道理!咱们不抢,等着别人抢够了来打咱们?想要活下去,活得滋润,就得把手伸出去,把东西抓到自己手里!”
王校尉被楚骁话语中的狠厉和野心惊得心头狂跳,但也知道这是唯一出路,重重点头:“末将明白,这就去安排。”
“还有,”楚骁叫住他,“那个崔岑,别让他真在驿馆记帐了。把他‘请’到行营来,给他纸笔,让他给周边那些还在摇摆的州县官员写信。就以他前兵部侍郎的身份写,内容嘛……就说朝廷蒙难,玉门关楚将军忠勇为国,愿保境安民,望各地官员深明大义,共扶危局……总之,怎么好听怎么吹,先把人忽悠过来再说。”
王校尉眼睛一亮:“将军高明!我这就去办!”
玉门关这台战争机器,在楚骁的意志下,再次高速运转起来,只不过这一次,刀锋开始向外扩张。
夜色如墨,野狐岭。
这里是狄人溃败后,小股游骑经常出没的地域。一支五人的玉门关“夜不收”小队,如同幽灵般潜伏在一片乱石堆后。人人衔枚,马裹蹄,只有眼神在黑暗中闪烁着冷光。
队长是个绰号“老刀”的老卒,脸上疤痕纵横,正眯眼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马蹄声。
“三骑,狄狗巡哨的。方向朝咱们这边来了。”他低声对身旁一个略显年轻的夜不收道,“狗蛋,怕不怕?”
那叫狗蛋的年轻人咽了口唾沫,摇摇头,紧紧攥住了手中的骑弓。
“好崽子。”老刀咧嘴,露出被烟草熏黄的牙,“听我号令,先射马,再杀人。手脚利索点,别弄出太大动静。”
马蹄声渐近,三名狄人游骑的身影在月光下隐约可见,似乎毫无防备。
就在他们进入射程的瞬间——
老刀猛地一挥手!
咻咻咻!
三支利箭几乎同时从不同方向射出!精准地没入三匹战马的脖颈!
希津津——!战马凄厉惨嘶,轰然倒地,将背上的骑士狠狠甩了出去。
“杀!”老刀低吼一声,如同猎豹般从石后扑出,手中弯刀划出冷冽的弧线,一名刚挣扎爬起的狄兵喉咙瞬间被割开。
另外两名夜不收也同时动手,配合默契,刀光闪动间,另外两名摔得七荤八素的狄兵也顷刻毙命。
从突袭到结束,不过短短十几息时间,干净利落。
“搜身!看看有什么有用的东西。”老刀吩咐道,自己则警惕地注视着四周。
狗蛋兴奋地在一具狄兵尸体上摸索着,忽然低呼一声:“刀叔,你看这个!”他从那狄兵怀里摸出一块雕刻着狼头的骨牌。
老刀接过来,借着月光仔细一看,脸色微变:“金狼卫的腰牌?妈的,撞上硬点子了!这三人不是普通游骑,是狄王的亲卫探马。”
其余几人闻言,脸色都凝重起来。金狼卫出现在这里,绝不是什么好兆头。
“赶紧处理痕迹,撤!”老刀当机立断。
几人迅速将尸体和马匹拖到隐蔽处掩埋,清理血迹。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更加密集、沉重的马蹄声,听起来人数远超之前!
“不好!大队狄人骑兵!”老刀脸色剧变,“上马!往西边山谷撤!快!”
五名夜不收翻身上马,打马便走。
身后,火把骤然亮起,如同一条扭动的火蛇,足足有数百骑狄人精兵呼啸着追来,显然是被刚才的战马嘶鸣声惊动了。
“分散走!”老刀怒吼,“老规矩,能走一个是一个!回关报信!狄人大股骑兵在此!”
四名夜不收立刻朝着不同方向散开突围。
箭矢从身后嗖嗖射来,不断有夜不收中箭落马,发出短促的惨哼。
狗蛋紧紧跟在老刀身后,只觉得耳边风声呼啸,箭矢不断擦身而过,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
“刀叔!他们追得太紧了!”
“别回头!趴低!”老刀嘶吼着,不断变换方向,利用地形规避箭矢。
突然,老刀的坐骑一声悲嘶,后臀中箭,猛地人立而起,将老刀掀下马背。
“刀叔!”狗蛋惊呼,下意识地想要勒马回头。
“走!!”老刀摔在地上,不顾疼痛,猛地拔出腰刀,对着狗蛋声嘶力竭地大吼,“快走,告诉将军。狄人主力可能回来了!走啊!”
追兵已至,刀光闪动,瞬间将老刀的身影淹没。
狗蛋眼眶欲裂,血灌瞳仁,却知道不能辜负队长的牺牲,狠狠一鞭抽在马臀上,战马吃痛,疯狂加速,冲向前方的黑暗。
身后,老刀的怒吼和厮杀声很快戛然而止。
狗蛋咬着牙,伏在马背上,泪水混合着风沙糊了满脸,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回去!告诉将军!
黎明时分,玉门关的城门悄然开启一道缝隙,一匹浑身是血、疲惫不堪的战马驮着同样浑身是伤、几乎昏迷的狗蛋,踉跄着冲入关内。
消息很快被送到楚骁面前。
“金狼卫腰牌,数百精骑,老刀他们……”王校尉声音沉重。
楚骁看着地图上野狐岭的位置,脸色一点点沉了下来。
刚送走豺狼,虎豹又至。
阿史那咄吉,果然贼心不死!
他猛地一拳砸在桌子上。
“传令!全军戒备!狄人,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