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马谷的清晨,寒露未曦。胡彪带着一队精锐,再次踏入这片寂静之地,心情却与昨日探寻药源时截然不同。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淡淡的血腥味,混合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根据溃散斥候描述的方位,他们很快找到了昨日的战场——枯泉驿附近的峡谷。
眼前的景象,饶是胡彪这等久经沙场的老兵,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峡谷内一片狼藉,尸体已被胡狼和秃鹫光顾过,残缺不全,更显惨烈。烧成焦黑骨架的马车和散落的箱笼残骸无声地诉说着当时的混乱与杀戮。凝固发黑的血迹浸染了大片沙地。
“搜!仔细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胡彪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心底还存着一丝微弱的希望,希望赵通和他的兄弟们能有人活下来。
士兵们分散开来,强忍着不适,在尸堆和残骸中仔细翻找、辨认。
“胡都尉,这里!”一名士兵突然喊道。
胡彪快步过去,只见那士兵从几具叠在一起的、穿着杂乱和西州制式盔甲的尸体下,拖出了一具伤痕累累的躯体。那人穿着玉门关斥候的软甲,身上多处刀伤,脸色灰白,但胸口尚有极其微弱的起伏。
“是赵队副手下的弟兄,还活着!”士兵惊喜道。
胡彪立刻蹲下,掏出水囊,小心地撬开那人的嘴,滴了几滴水进去。那士兵喉结滚动了一下,发出极其微弱的呻吟,眼皮艰难地颤动,却无法睁开。
“军医!快!”胡彪吼道。随队的医官立刻上前进行紧急处理。
继续搜寻,又陆续发现了三具玉门关士兵的尸体,皆是在近距离搏杀中战死,伤势惨烈。但始终没有找到赵通本人。
“头儿!这边有发现!”另一名士兵在峡谷东侧的峭壁下呼喊。
胡彪赶过去,只见那里有一片明显打斗挣扎的痕迹,血迹斑斑,几块岩石上有深刻的刀劈剑砍的印记。而在痕迹延伸方向的乱石堆里,他们找到了一把断裂的腰刀,刀柄上刻着一个清晰的“赵”字。
“是赵通的刀…”胡彪捡起断刀,手微微发抖。看这现场痕迹,赵通很可能是在力战之后,被逼至此地,兵器折断,最终…
是力竭战死,尸身被拖走?还是…被俘了?
无论是哪种结果,都极其不利。若是战死,损失一员干将,二十名精锐斥候几乎全军覆没,对玉门关的侦查力量是沉重打击。若是被俘,赵通知道太多秘密,一旦开口,后果不堪设想!
“都尉!你看这个!”一名负责检查马车残骸的士兵跑来,手里拿着一块烧得半焦、边缘镶嵌着金丝的木牌,上面残留着模糊的宫廷纹饰,“像是从那个天使马车里掉出来的。”
胡彪接过木牌,心情更加沉重。朝廷天使死在这里,无论是不是他们杀的,这笔账,很可能都会被算在玉门关头上。西州那边为了撇清关系,定然会极力渲染是楚骁所为。
“收拾弟兄们的遗骸,带上伤员和找到的所有证物,撤!”胡彪咬着牙下令,最后看了一眼这片染血的山谷,带人迅速离去。
玉门关内,将军府。
王校尉的脸色比胡彪好不了多少。监视李岑的人回报,昨夜之后,李岑变得更加谨慎,几乎没有任何异常举动,按时点卯,处理公务,回家闭门不出。那个老鼠洞也再无动静,仿佛昨夜的一切只是错觉。
但王校尉深知,越是平静,底下暗流就越是汹涌。李岑那句“事急,或需启动‘惊蛰’”,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
“惊蛰…”王校尉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这像是一个行动的代号。它指的是什么?是一次针对楚骁的刺杀?是一次大规模的破坏?还是里应外合的献城?
他加派了双倍的人手,不仅盯死李岑和仓曹参军钱贵,还将监视范围扩大到所有可能与这两人有牵连的中下层军官和文吏。整个玉门关的内部安全体系,如同一张悄然张开的无形大网,紧张而高效地运转着,等待着那条毒蛇再次露出破绽。
然而,外部压力却不会给他们足够的时间慢慢调查。
午后,一骑快马带着滚滚烟尘冲至玉门关下。骑士背插三根红色翎毛,代表着最高级别的紧急军情。
“潼关急报!潼关急报!”
军报被火速送入将军府,直接呈到楚骁面前。
楚骁展开染着汗渍和尘土的军报,目光扫过,脸色瞬间变得冰冷无比。
军报是留守潼关的副将发来的。内容言简意赅:永初帝赵元庚已下旨,拜其族弟、骁骑将军赵锐为征西大将军,统兵十万,克日启程,兵发潼关。先锋三万铁骑,已率先开拔,不日即将抵达潼关前线。
与此同时,西线游骑也传来消息:狄王阿史那咄吉之子,左贤王阿史那贺鲁,虽兵败风吼隘,但其部落实力仍在,已重新整合部分兵力,并与其他几个对玉门关怀有仇恨的狄人部落结成联盟,频频在边境地带活动,似有大举进犯的迹象。
双线逼压!
朝廷的大规模讨伐军队即将兵临城下。而宿敌狄人也趁火打劫,蠢蠢欲动。
内忧未除,外患已至,且是前所未有的严峻局面。
消息像插了翅膀一样迅速在关城内传开,虽然楚骁和王校尉极力稳定军心,但一种无形的恐慌和压抑感,依旧不可避免地弥漫开来。普通士兵和百姓或许不清楚内部清查的细节,但朝廷十万大军和狄人再次寇边的消息,足以让他们感到窒息般的压力。
书房内,楚骁、王校尉、谢文渊以及刚刚匆忙赶回的胡彪齐聚一堂,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胡彪汇报了野马谷的发现,呈上了赵通的断刀和那块焦黑的马车木牌。
王校尉汇报了内部监视暂无进展,但“惊蛰”的威胁如同悬顶之剑。
谢文渊看着潼关的军报,眉头紧锁:“将军,赵元庚此次派来的是其族弟赵锐,此人虽不如赵元庚老辣,但年轻气盛,骁勇好斗,用兵喜欢猛冲猛打。十万大军,虽是号称,但即便只有七八万,也远非我玉门关目前能正面抗衡。再加上狄人…形势危矣。”
楚骁沉默着,手指再次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目光在地图上的潼关和北部狄人活动区域之间来回移动。
内鬼“惊蛰”计划不明,外部大军压境,狄人伺机报复,内部物资匮乏
压力如山崩海啸般袭来。
然而,就在这极致的压抑中,楚骁猛地抬起头,眼中非但没有绝望,反而燃烧起一种近乎疯狂的斗志和冷静。
“慌什么?”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力量,“赵元庚终于舍得派他族弟来送死了?好事!”
他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朝廷大军集结、开拔、抵达潼关,需要时间。赵锐年轻气盛,求功心切,先锋军轻敌冒进的可能性极大。这是我们的机会!”
他手指点向潼关与玉门关之间的区域:“胡彪!”
“末将在!”
“加派斥候,我要知道朝廷先锋军的一举一动!他们的行军路线、速度、指挥官是谁、粮草辎重位于何处!一丝一毫都不能放过!”
“是!”
“王校尉!”
“末将在!”
“内部清查,加快进度!‘惊蛰’?不管它是什么,必须在它发动之前,把李岑和他背后的人,连根拔起!非常时期,可用非常手段。必要时,可直接拿下钱贵,撬开他的嘴!”
王校尉眼中厉色一闪:“明白!”
“沈先生。”
“学生在。”
“安抚军心民心之事,交由你全权负责。同时,以我的名义,草拟一封檄文,不必散发,但要准备好。内容嘛…”楚骁冷笑,“就写赵元庚弑君篡位,如今又勾结狄人,欲害我边关将士,祸乱天下!把他勾结左贤王的事情,坐实了!哪怕没有铁证,也要说得天下人疑窦丛生!”
沈燕心神领会:“学生即刻去办。”
“至于狄人…”楚骁目光转向北方,“阿史那贺鲁新败,部落离心,与其他部落联盟也是各怀鬼胎。传令边寨,加强戒备,多设烽燧。他们若敢来,就利用地形,层层阻击,耗死他们。绝不轻易出关浪战。”
一条条指令清晰明确,迅速下达,原本凝滞压抑的气氛,竟被楚骁强行带动起来。
众人领命而去,书房内再次只剩下楚骁一人。
他缓缓坐回椅子上,拿起赵通那柄断刀,手指抚过冰冷的断裂处,眼神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但随即被更深的坚毅取代。
“赵锐…阿史那贺鲁…李岑…还有不知藏在何处的‘惊蛰’…”
他低声念着这些名字,仿佛要将它们刻入骨髓。
“来吧,都来吧。看是我楚骁先被这滔天巨浪拍碎,还是我能…把这天,捅个窟窿。”
窗外,天色阴沉,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天际汇聚。
玉门关,这座屹立于边陲的孤城,即将迎来诞生以来最严峻的考验。而城中的毒蛇,也感受到了外部的压力,悄然昂首,准备发出致命一击。
山雨,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