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锐中军大帐内的气氛,因北方突如其来的狄人军情而骤然降温。方才因获得“诛心厚礼”的兴奋,被一层新的疑虑和算计所覆盖。
“阿史那贺鲁…数万铁骑…动向不明?”赵锐手指敲着帅案,目光扫过冯允和孙望,“诸位,怎么看?”
副将孙望率先开口,眉头紧锁:“大将军,此事蹊跷。狄人新败于黑石堡,按理应休整些时日。如今突然集结大军,出现在关外,其意图恐非单纯劫掠。末将担心…其或与楚骁有勾结,欲趁我军与玉门关鏖战之时,袭扰我军侧后,甚至…与楚骁内外夹击!”
这是最坏的推测,也是最符合常理的担忧。毕竟,楚骁之前就有过与狄人左贤王“合作”的先例。
赵锐闻言,脸色更加阴沉,看向冯允:“冯公公,西州与狄人毗邻,可知其中内情?这阿史那贺鲁,是真想趁火打劫,还是另有所图?”
冯允那白净无须的脸上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容:“回大将军,狄人蛮夷,逐水草而居,利则进,不利则退,并无定数。阿史那贺鲁新败,急于挽回威望,趁乱南下捞取好处,也在情理之中。至于与楚骁勾结嘛…”他拖长了音调,瞥了一眼孙望,“据咱家所知,楚骁与阿史那贺鲁结怨甚深,风吼隘、黑石堡连番大战,恐难轻易化解。再者,楚骁如今困守孤城,又能拿出什么好处让数万狄人铁骑为其卖命呢?”
他这话看似分析,实则暗暗否定了孙望的猜测,并将狄人的动向归结于单纯的趁火打劫。
赵锐若有所思。冯允的话不无道理,楚骁现在穷得叮当响,凭什么驱使狄人?相比之下,狄人更可能只是想捡便宜。
冯允话锋一转,阴柔地道:“况且,就算狄人真有什么想法,于大将军而言,或许也并非全是坏事。”
“哦?公公此言何意?”赵锐挑眉。
“大将军试想,”冯允缓缓道,“若狄人大举南下, 压力最大者是谁?自然是首当其冲的玉门关!楚骁本就兵力捉襟见肘,若再分兵应对狄人,其东面防御必然空虚!此岂非是天赐良机,助大将军一举破关?”
“反之,”他继续分析,眼中闪着算计的光,“若狄人只是虚张声势,或与我军发生冲突…呵呵,那更是师出有名。大将军可上奏朝廷,言狄人与楚骁勾结,祸乱边关,我军为保境安民,不得不与狄人开战。届时,无论胜败,这征西的战事,性质可就不同了,朝廷的支持、天下的舆情,都会更偏向大将军您啊。”
诛心之策之后,又是驱虎吞狼、火中取栗的毒计。
赵锐听得眼中异彩连连,忍不住抚掌:“妙!妙啊!冯公公真乃智士!如此看来,这狄人来得好,来得正好!”
孙望在一旁听得却是心惊肉跳,忍不住再次劝谏:“大将军!冯公公之计虽妙,然兵者凶器,国之大事!狄人凶残难测,岂能轻信其动向?万一其真与楚骁有密约,或趁我军攻城之时突然发力,我军腹背受敌,危矣!末将还是认为,当暂缓攻势,先派精骑斥候,查清狄人真实意图和兵力部署,再…”
“孙将军!”赵锐不耐烦地打断他,语气已带上了明显的不满,“你怎地如此畏首畏尾!冯公公分析得句句在理!战机稍纵即逝,岂能因疑惧而错失良机?狄人来了又如何?正好让他们和楚骁先狗咬狗!待其两败俱伤,本将军正好坐收渔利!”
他越说越觉得自己的决策英明,霍然起身,斩钉截铁道:“我意已决!原定计划不变,攻城器械虽损,但云梯、冲车仍可赶制部分。三日后,卯时正刻,全军出击,强攻玉门关!同时,派人严密监视狄人动向,若其敢靠近,便以朝廷王师之名,予以痛击!”
“大将军!”孙望还想再争。
“不必多言!”赵锐大手一挥,语气冰冷,“孙将军若惧战,可留守大营,看守粮草。先锋之职,仍由吕虔担任,戴罪立功。”
吕虔闻言大喜,立刻出列抱拳:“末将领命!必不负大将军厚望!”
孙望看着意气用事的赵锐和急于求成的吕虔,又瞥了一眼旁边嘴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笑意的西州太监冯允,心中一片冰凉。他知道,再劝无益,只能暗自叹息,拱手道:“末将…遵命。”
军议不欢而散。
走出大帐,夜风一吹,孙望只觉得遍体生寒。他抬头望向西北方向,那里是狄人铁骑出现的方位,黑沉沉一片,仿佛隐藏着无尽的杀机。
“但愿…是我多虑了。”他喃喃自语,心中却充满了不祥的预感。
而与此同时,冯允回到为他准备的营帐后,屏退左右,从一个贴身携带的锦囊中,取出一枚小巧的玉符,在灯下仔细摩挲着,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
“慕容燕…楚骁…赵锐…狄人…呵呵,这潭水,越浑才越好…”
玉门关,将军府。
楚骁同样接到了狄人异动的紧急军情。
“阿史那贺鲁…数万骑…西北二百里…”楚骁看着地图,眉头紧锁。这个位置很微妙,既可以威胁玉门关侧后,也可以威胁赵锐大军的粮道,甚至…可以坐山观虎斗。
“将军,狄人此来,是敌是友?”王校尉沉声问道。关内刚刚因为连续小胜而提升的士气,绝不能因此事而受到影响。
“是敌非友。”楚骁斩钉截铁,“阿史那贺鲁与我仇深似海,绝无可能化敌为友。他此来,无非是想趁我和赵锐拼个你死我活之时,捞取最大好处。甚至可能…存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心思,想连我们和赵锐一起吞了!”
沈燕点头表示同意:“将军所言极是。狄人贪婪无信,不可不防。但其动向诡异,数万大军徘徊不前,似乎也在观望。或许…他们也在等,等我们和赵锐先分出个高下。”
“等?”楚骁冷笑一声,“他们等得起,我们却等不起。赵锐经此刺激,攻势只会更猛更急。”
他沉思片刻,眼中闪过决断:“既然都在观望,那我们就给他们看点不一样的!”
“王校尉!”
“末将在!”
“从即日起,东面城墙守军,白日里减少三成旗帜,夜间多点火把,巡逻队增加频次,做出兵力充足、严阵以待的假象。但实际兵力,暗中抽调一部分精锐,秘密移防北面城墙。”
“胡彪伤势如何?”
“回将军,胡都尉皮糙肉厚,已无大碍,整天嚷嚷着要上阵杀敌。”
“好!命胡彪率领抽调的精锐,并所有机动骑兵,秘密移至北面预设阵地,隐蔽待命。没有我的命令,绝不可暴露!”
“沈先生。”
“学生在。”
“你亲自执笔,以我的名义,给阿史那贺鲁写一封信。”
沈燕微微一怔:“将军是想…稳住他?还是…”
楚骁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不。信里不必客气。就问他,率数万大军在我关外徘徊,意欲何为?是想报风吼隘、黑石堡之仇,尽管放马过来!我楚骁随时奉陪!若只是想看热闹,就滚远点看,免得溅一身血!顺便…提醒他一下,赵锐十万大军就在旁边,他这点人马,小心别被一口吞了!”
沈燕和王校尉都愣住了。这信写得…简直是火上浇油!
“将军,如此挑衅,万一激怒阿史那贺鲁…”王校尉担忧道。
“要的就是激怒他!”楚骁眼中闪烁着智慧与冒险的光芒,“阿史那贺鲁新败,最是敏感多疑,又极好面子。我越是强硬挑衅,他反而越会疑神疑鬼,怀疑我和赵锐是否有什么阴谋,不敢轻易动手。至少,能让他多犹豫几天。”
“而赵锐那边,若得知我竟敢如此‘无视’狄人威胁,甚至主动挑衅,会更坚信我底气十足,或与狄人真有勾结,反而会更加急躁地发动进攻。”
“他们越是猜忌,越是急躁,我们的机会就越大。”
一环扣一环的心理博弈!楚骁这是在刀尖上跳舞,利用敌人的复杂心理,为自己争取最关键的时间和空间。
沈燕眼中闪过钦佩的光芒,立刻领会:“学生明白了,这就去写!定写得‘情真意切’,让那左贤王暴跳如雷又疑窦丛生。”
“去吧!”楚骁挥手,目光再次投向地图上的两个巨大威胁,眼神锐利如鹰。
诛心之刃已从西州袭来,北方狼烟再起,东方大军压境。
玉门关已身处漩涡中心,四面皆敌。
但楚骁的应对,却是在这绝境之中,主动将水搅得更浑,于死局中,寻觅那唯一的一线生机!
大战将启,风满危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