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归的路,比北行时更加艰难,也更加凶险。
沈燕和那名仅存的护卫,骑着巴特尔提供的快马,沿着冰冷的河谷向南亡命疾驰。寒风如同冰刀般刮过脸颊,但比寒风更刺骨的,是来自后方可能的追兵以及前方未知的堵截。
阿史那贺鲁绝非善类,一旦他从王庭粮草被袭的混乱中稍稍缓过神,必定会意识到放走沈燕是多大一个错误,必然会派出最精锐的骑兵追杀。而草原上,并非所有部落都买巴特尔或者贺鲁的账,流寇马匪更是多如牛毛。
他们不敢走大道,只能凭借护卫老练的野外经验,在丘陵、河谷和荒原之间穿梭。饿了就啃几口冻硬的奶疙瘩,渴了就抓一把雪塞入口中。马匹很快疲惫不堪,速度慢了下来。
第二天午后,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身后远处的地平线上,扬起了滚滚烟尘,隐约传来密集的马蹄声,追兵来了!而且看声势,人数绝对不少。
“先生,快走!”护卫脸色大变,猛抽沈燕坐骑的臀部,同时拔出腰刀,勒转马头,“我来断后,您一直往南,不要回头!”
“一起走!”沈燕急道。
“来不及了!快走!”护卫怒吼一声,毅然决然地迎着追兵的方向冲了过去。
沈燕眼眶瞬间红了,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狠下心,伏低身体,拼命催动战马,向着南方狂奔。身后很快传来了兵刃交击的铿锵声、怒吼声和惨叫声,随即迅速湮灭在风中。
泪水模糊了视线,又被寒风瞬间冻成冰晶。她咬紧牙关,将所有的悲愤和恐惧都化为求生的意志。
然而,厄运并未结束。在试图穿越一片结冰的沼泽时,她的坐骑不慎踏破冰面,陷了进去,挣扎不出。沈燕拼命爬上岸,马却很快被冰冷的泥沼吞噬。
她失去了代步工具,只能靠着双腿,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原中艰难跋涉。脚很快冻僵,体力急速流逝。更要命的是,天空又开始飘起大雪,能见度急剧下降,很快掩盖了一切踪迹,但也让她面临着冻毙荒野的危险。
就在她几乎绝望,意识开始模糊之时,前方雪幕中突然出现了几骑黑影。
沈燕心中一惊,下意识地想躲藏,却已无力动弹。
“前面有人!” “看衣着!是我们的人!” “是沈先生!快!”
熟悉的汉语呼喊声如同天籁,竟是玉门关派出的接应游骑。他们一直冒险在边境线附近活动,搜寻她的踪迹。
“先生!”游骑队长跳下马,看到沈燕狼狈不堪、几乎冻僵的模样,大惊失色,连忙解下自己的皮裘裹住她,将随身携带的烈酒小心喂给她几口。
一股暖流涌入喉咙,沈燕的意识稍稍恢复,颤抖着抓住队长的胳膊:“追…追兵…”
“先生放心!后面的尾巴已经被我们料理了!”队长语气带着自豪和杀气,“将军料定狄狗会追杀,派我们在此等候多时了!”
原来楚骁早已安排后手。沈燕心中一暖,彻底放松下来,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当她再次醒来时,已经躺在温暖的军帐中,身上盖着厚厚的毛毯,火盆烧得正旺。一名女医官正在小心地为她冻伤的双脚涂抹药膏。
“先生,您醒了?”女医官惊喜道。
“我…回来了?”沈燕声音沙哑。
“回来了,已经回到关内了!”女医官连连点头,“您昏迷了一天一夜,可把大家急坏了。将军亲自来看过您好几次。”
正说着,帐帘被掀开,楚骁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他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但看到沈燕苏醒,眼中顿时露出欣喜之色。
“感觉如何?”他走到床边,声音比平日柔和了许多。
“无碍…劳将军挂心。”沈燕挣扎着想坐起,被楚骁轻轻按住。
“躺着休息。”楚骁看着她苍白消瘦的脸颊和包扎的双脚,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心疼与愧疚,“先生受苦了。此番能平安归来,实乃万幸。”
“幸不辱命。”沈燕虚弱地笑了笑,随即神色一正,“将军,狄人王庭…”
“具体情况,接应的游骑已大致汇报。”楚骁点头,“先生做得极好。远超预期。不仅稳住了贺鲁,拿到了第一批军械交割的机会,更成功离间其内部,如今狄人内乱已起,短期内绝无暇南顾,为我关赢得了最宝贵的喘息之机!”
他顿了顿,语气沉痛:“只是…折了周队长和诸多好弟兄…”
帐内气氛一时有些沉闷。那些逝去的生命,是这次成功背后沉重的代价。
沈燕眼中也泛起泪光,低声道:“是沈燕无能…”
“不。”楚骁断然摇头,“若非先生临机决断,智勇双全,损失只会更大。他们的血不会白流,玉门关会记住每一个为她牺牲的勇士。”
他转移了话题,语气凝重起来:“先生归来前,我们截获了西州方向新的密信,用的还是那种密码,但似乎更加急促。京中‘墨文斋’的线索也有些进展,似乎与一位早已致仕却门生故旧遍布朝野的老太师有关…局势,似乎比我们想象的更复杂。”
沈燕凝神倾听,努力消化着这些信息。
楚骁看着她疲惫的样子,摆摆手:“这些不急,先生先好生休养。待你身体好些,我们再详细商议。”
然而,沈燕却挣扎着坐起身,目光坚定:“将军,我的身体无大碍。狄人之事虽暂缓,然西州、朝廷乃至京中暗流,皆迫在眉睫。我既归来,岂能安卧?请将军允我即刻参与议事。”
楚骁看着她眼中的执拗和锐利,知道劝不住,终是叹了口气,无奈笑道:“也罢。那我便与先生…挑灯夜谈。”
是夜,将军府书房灯火通明。
楚骁、沈燕、王校尉(胡彪在外巡防)三人对坐。桌上铺着地图和各方情报。
沈燕详细汇报了狄人王庭的见闻、各部首领的态度、阿史那贺鲁的性格弱点以及巴特尔那条隐线。楚骁则同步了玉门关军队佯动施压、白水河交割细节以及后续应对策略。
信息拼合,全局逐渐清晰。
“如此说来,狄人内乱,至少可维持半年甚至更久。”王校尉分析道,“这是我天赐的良机!”
“不错。”楚骁手指点在地图上,“这半年,我们必须抓住每一刻。练兵、积粮、铸械、打通商道…同时,西州和京中的线,也不能放松!”
他看向沈燕:“先生归来,正好主持对西州和京中情报的梳理分析。那种密码,必须尽快破解。‘墨文斋’和那位老太师的底细,也要查清。”
“学生义不容辞。”沈燕郑重点头。
“此外,”楚骁目光深邃,“与楼兰等西域小国的联系要加强。狄人内乱,西州必然震动,这是我们扩大在西域影响力的最好时机。可考虑再派商队,携带更多‘礼物’,巩固关系。”
一条条指令在深夜中发出,清晰而果断。
沈燕的归来,不仅带回了狄人内乱的确切消息,更带回了历经生死考验后更加敏锐的洞察力和决断力。她的智慧与楚骁的魄力,再次紧密结合,指引着玉门关这艘航船,在更加复杂诡谲的暗流中,谨慎而坚定地驶向下一个阶段。
窗外,寒风依旧呼啸,但将军府内的灯火,却亮了一夜。
所有人都知道,短暂的休养期已经结束。玉门关,即将进入一个更为关键、也更为危险的——主动布局与反击的新时期。
而沈燕,这位从虎穴归来的女谋士,无疑将成为这新阶段中,最为关键的执棋者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