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门关,彻底化为一座巨大的熔炉。南北两面而来的压力,如同烧红的巨钳,要将关城连同其中的一切,狠狠碾碎、熔炼。
楚骁那一步将“诏书”与“檄文”公之于众的险棋,如同往这熔炉里投入了一大块炽热的生铁,瞬间激起了剧烈的反应。
南面,朝廷大军营地。
骚动如同水波般在各个营帐间扩散。那些写着“皇帝陛下擢升玉门关守将楚骁为镇北大都督”的纸片,以及痛斥赵元庚弑君、赵锐勾结狄虏的檄文,被士兵们偷偷捡起、传阅。低语声如同潮汐般起伏。
“镇北大都督…这…陛下真的下旨了?”
“咱们打的不是叛逆?是陛下亲封的大将?”
“扯淡!京城里的陛下怎么会封一个边关守将?这肯定是西州那个…”
“西州那个难道就不是陛下了?听说也是先帝血脉…”
“可大将军说是来清君侧、讨逆的…”
“讨逆?现在看起来,怎么像是咱们和狄人一前一后,要把这‘镇北大都督’给包了饺子?”
“慎言!你想掉脑袋吗!”
军心,肉眼可见地浮动起来。尤其是中下层军官和士兵,他们或许不懂高层的政治博弈,但“皇帝旨意”和“勾结狄虏”这两个概念,对他们固有的忠义观念造成了巨大的冲击。
中军大帐内,气氛更是降到了冰点。
赵锐脸色铁青,脚下是散落的诏书抄本和撕碎的檄文。他麾下的将领们分列两侧,人人面色凝重,甚至有些人的眼神闪烁着疑虑。
“元帅!楚骁小儿奸诈!此乃惑乱军心之计!当立刻下令,严禁传播此等伪诏逆文,违令者斩!”一名嫡系将领愤然道。
另一名年纪稍长的将领却犹豫道:“元帅,恐不妥。强行弹压,只怕适得其反。军中确有不少人仍念着故太子…如今西州那边传出这等旨意,虽不知真假,但若处理不当…”
“难道就任由楚骁嚣张?!任由军心涣散?!”嫡系将领怒道。
“报——!”斥候冲入帐内,“北面狄人攻势加剧,玉门关守军抵抗激烈,但似乎…似乎有一种新式弩炮,威力极大,狄人死伤惨重。”
帐内顿时一静。楚骁居然还有余力重创狄人?
赵锐目光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猛地一拍帅案,发出砰然巨响,压下所有争论。
“传令:各营加强戒备,严查谣言,但有私自议论、动摇军心者,军法从事!然…暂不攻城。”
“元帅?!”众将愕然。
“狄人既然愿意当这急先锋,就让他们先去碰个头破血流!”赵锐冷声道,“楚骁想用一纸伪诏捆住我的手,乱我的心?做梦!本帅倒要看看,是他玉门关的城墙硬,还是贺鲁的弯刀利!等他们两败俱伤…”
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暂缓进攻,既是避免在军心浮动时强攻造成更大损失,也是坐山观虎斗,更是在观察——观察西州、观察京城、观察天下对此事的反应。楚骁把水搅浑了,他赵锐,也不能再轻易下水。
南面的战鼓,暂时低沉了下去。但无形的压力,并未减轻分毫。
北面,则是另一番地狱景象。
贺鲁显然被彻底激怒了。上次的失败和粮草被焚,已让他颜面尽失,此次卷土重来,誓要踏平玉门关。狄人骑兵如同狂暴的狼群,不顾伤亡地向着北墙发起一波又一波的猛攻。
箭矢如同飞蝗般遮天蔽日。云梯、钩索不断搭上墙头。悍不畏死的狄人嚎叫着向上攀爬。
王校尉嘶哑着喉咙,指挥守军拼死抵抗。滚木礌石如雨落下,金汁泼洒,带起阵阵凄厉的惨嚎。
而真正让狄人胆寒的,是那几架架设在关键位置的“震天弩”。
嗡——!
伴随着令人牙酸的机括轰鸣声,粗大的特制弩箭化作一道道残影,以恐怖的速度和力量射出。它们轻易地穿透皮盾、撕裂铠甲,甚至能将冲锋的骑兵连人带马串成血葫芦!有时一箭射出,竟能贯穿数人,威力骇人听闻。
一架震天弩的一次齐射,就足以在密集冲锋的狄人队伍中清空一小片区域。
“好!好家伙!老赵留下的这东西,真带劲!”胡彪抽空从南墙跑来观战,看得目瞪口呆,随即又骂骂咧咧地跑回去,“娘的,南边那些龟孙要是敢上来,也得让他们尝尝这滋味!”
北墙之下,狄人尸骸堆积如山,鲜血染红了冻土。贺鲁的王旗在后方疯狂舞动,催促着进攻,但狄人士兵的冲锋势头,明显在震天弩和守军顽强的抵抗下,变得迟疑和艰难起来。
然而,守军的压力同样巨大。震天弩虽利,但制造工艺复杂,弩箭更是打一支少一支。普通箭矢、守城物资的消耗速度惊人。伤亡数字在不断攀升,伤兵营里人满为患。疲惫写在每个守军将士的脸上。
玉门关,就像暴风雨中顽强的礁石,承受着一波又一波巨浪的冲击,看似屹立不倒,但每一次撞击,都在消耗着它本身的根基。
关内将军府,此刻却成了另一个没有硝烟的战场。
沈燕带着几个信得过的文书,正在紧急检查从昏迷的乐衍身上搜出的所有物品。衣物、零碎银钱、一枚材质奇特的黑色令牌,上面刻着诡异的云纹、几包用途不明的药粉…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乐衍那双破损的靴子上。
她小心翼翼地割开靴子的夹层,指尖触到了一片薄如蝉翼、却异常坚韧的丝绢。
她屏住呼吸,将丝绢取出展开。上面是用极细的墨笔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奇异符号,并非她正在破译的那种密码,而更像是…某种地图标注和人员名单?
其中几个反复出现的代号,引起了她的注意。
“玄圭”
“孤狼”
“墨鸦”
“深泉”
而在丝绢角落,还有一行小字,像是备注:
“慕容氏案,关键物证匿于‘青雀’体内,伺机取之,或可扳倒‘深泉’。”
沈燕的心脏猛地一跳!“青雀”?那是她小时候在慕容家,父母对她独有的昵称!除了极亲近的人,绝无外人知晓。
这丝绢…是乐衍的?他提及慕容家旧案,提及“青雀”…他到底是谁?是友是敌?这“深泉”又是谁?是“玄圭”的首脑吗?
就在这时,一名亲兵急匆匆跑来:“沈姑娘,将军请您立刻去西城门一趟!康先生那边好像有动静了!”
沈燕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将丝绢仔细收好,立刻赶往西城。
西城门附近一段相对偏僻的城墙,康莫奚正指挥着几个心腹手下,用巨大的风筝,趁着夜色和风势,将大批抄写好的诏书和檄文放飞出去。那些风筝带着传单,向着南方和东南方飘去,试图越过朝廷大军的封锁,将消息散播出去。
“康先生果然有妙法。”楚骁看着夜空中渐渐远去的点点黑影,淡淡道。
“雕虫小技,只愿能不负将军所托。”康莫奚拱手,眼中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得色。
突然!
咻!咻!咻!
黑暗中,从不远处的民宅区,陡然射出数支冷箭!目标并非楚骁或守军,而是直射空中那些风筝的牵引线。
噗噗几声,几只风筝的线被射断,立刻失去控制,翻滚着坠向关内或远方。
“有奸细!”亲兵们立刻惊呼,扑向楚骁身前护卫,同时朝着冷箭射来的方向冲去。
康莫奚脸色大变。
楚骁眼神一厉,却并未慌乱,只是冷冷地看了一眼箭矢射来的方向,又看了一眼脸色惊惶的康莫奚。
“看来,赵元庚和‘玄圭’的人,并不希望陛下的‘恩旨’传出去啊。”他语气平淡,却让康莫奚感到一股寒意。
内鬼,并未肃清!而且,已经开始行动了!
与此同时,一名浑身浴血、几乎是爬着回来的斥候,被搀扶到了楚骁面前。
“将…将军…西南…密道出口…有伏兵…我们…我们刚出去就…”斥候说完,头一歪,气绝身亡。
楚骁的心猛地一沉。派往西州的心腹小队,出师未捷!那条密道,也被发现了!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
南北大军压境。
内鬼再现。
西州暗棋失败。
玉门关的熔炉,烈焰更炽。考验的,已不仅仅是城墙的坚固,更是人心的向背与意志的极限。
楚骁握紧了刀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望着关外无尽的黑暗和更远处敌营的灯火,眼中却仿佛有更冷的火焰在燃烧。
绝境之中,往往能逼出真正的…野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