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门关南门外,那如同决堤洪水般涌来的朝廷大军,竟在距离洞开的城门不足百步的地方,硬生生停滞了脚步。撤退的号角声一声急过一声,中军大纛疯狂舞动,后方隐约的骚乱和那支突然出现的、袭扰侧翼的陌生苍狼旗骑兵,让前线的进攻部队陷入了巨大的困惑和迟疑。
将领们声嘶力竭地试图维持秩序,但军令如山,尽管不甘,潮水般的士兵还是开始缓缓后撤,留下满地尸骸和兀自冒着青烟的攻城器械残骸。
城墙上,血战余生的守军们拄着兵刃,茫然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绝处逢生的恍惚感席卷了每个人。
楚骁拄着刀,剧烈地喘息着,鲜血顺着盔甲的缝隙不断滴落,有敌人的,也有他自己的。他锐利的目光穿透弥漫的硝烟,死死盯着朝廷大军后方的混乱,尤其是那支打着苍狼旗的骑兵。
那旗帜…他似乎在哪里见过?是了!黑石坳之夜,突然出现袭击贺鲁侧翼,救了韩冲他们的那支神秘军队,打的就是类似的苍狼旗!
他们是谁?为何先是助他,现在又袭扰赵锐?是敌是友?
此刻已无暇细思。无论原因为何,这突如其来的撤退给了玉门关宝贵的喘息之机!
“韩冲!胡彪!”楚骁的声音因脱力和嘶喊而沙哑不堪,“立刻清点伤亡,加固城门!快!把能用的东西都堵上去!斥候放出十里,严密监视敌军动向!”
“是!”韩冲和胡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立刻拖着疲惫的身躯行动起来。
就在这时,北门方向传来一阵喧哗,紧接着是压抑的欢呼声。
“将军!王校尉和沈姑娘回来了,他们还带回了同罗部的人。”亲兵激动来报。
楚骁精神一振,顾不上伤势,立刻在亲兵的搀扶下赶往北门。
北门已然开启,胡彪正带着人接应。王校尉和沈燕率先冲入关内,两人皆是血染征袍,人马俱疲。王校尉几乎是从马背上滚落下来,却第一时间将那个紧紧系在腰间的陈旧血色皮囊举起,声音嘶哑却带着兴奋:“将军…东西…东西带回来了!”
沈燕也在旁人的搀扶下下马,她肩头的伤口再次崩裂,鲜血浸透了衣衫,脸色苍白如纸,却强撑着对楚骁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
他们身后,是仅存的十余骑玉门关勇士和惊魂未定的同罗部妇孺。
“好!好!回来就好!”楚骁接过那沉甸甸的皮囊,入手只觉得一片冰凉,仿佛承载着无尽的冤屈和秘密。他重重拍了拍王校尉和沈燕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立刻带伤员去治伤!好生安置同罗部族人!”楚骁下令,随即对王校尉和沈燕道,“你们随我来。”
将军府内,烛火摇曳。楚骁、王校尉、沈燕、韩冲、胡彪等核心将领齐聚,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桌上那个血色皮囊上。
皮囊被小心地打开。里面并非金银珠宝,而是几卷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羊皮纸,以及一个小巧的、雕刻着狰狞狼头的金色令牌。
羊皮纸上的字迹有些已经模糊,但内容却足以让所有人心惊肉跳。那是用狄文和汉文双语写就的密信。落款是狄王阿史那咄吉和一个盖着“永初帝御玺”的印鉴,但笔迹明显是赵元庚的。内容正是约定共同出兵瓜分西北,狄人取河西三郡,赵元庚则得玉门关以西,并承诺助狄人牵制龙骧军。信中甚至还提到了如何构陷慕容恪“私通狄人”、以及事后杀人灭口的具体安排。
而那金色狼头令牌,则是狄人左贤王级别以上才能拥有的调兵信物,是贺鲁与朝廷勾结的铁证。
这皮囊里的东西,坐实了赵元庚弑君篡位后,为稳固政权不惜勾结外敌、陷害忠良的滔天罪行。其意义,远比那枚只能象征意义的传国玉玺更加致命。一旦公之于众,赵元庚将彻底身败名裂,天下共击之。
“太好了!有了这些,看赵元庚那狗贼还如何狡辩!”胡彪激动地一拍桌子。
王校尉却皱眉道:“如此重要的东西,怎么会落在同罗部一个妇人手里?”
沈燕虚弱地解释道:“据那位临终的妇人说,她是贺鲁帐下一名被冤杀的头领的妻子,那头领因不满贺鲁与朝廷勾结、欲害各部,私下收集了这些证据,准备联络其他部落反抗,却被贺鲁发现处死。她冒死藏匿了这些证物,一直想找机会送出…这次我们救她出来,她认出我们是与贺鲁为敌的玉门关守军,才…”
众人唏嘘不已,没想到这其中还有如此曲折。
楚骁小心地将证物重新收好,目光沉凝:“这些东西,是破局的利器,也是催命的符咒。‘墨鸦’不惜代价想要夺回或毁灭它们,正说明了其重要性。”他看向众人,“赵锐突然退兵,恐怕也与西州剧变和这些证物可能暴露有关。我们必须…”
他的话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负责看守慕容冲的军医连滚爬爬地冲进来,老泪纵横:“将军!慕容…慕容先生他…他醒了片刻,留下几句话…就…就去了!”
帐内瞬间死寂!
楚骁猛地站起身:“他说了什么?”
军医哽咽道:“他说…‘深泉’就是当朝太师…庞吉!庞太师!他还说…‘风蚀’已动,天下大乱,让将军小心朝堂所有人…’”
庞吉!
这个名字如同惊雷,在每个人耳边炸响!
那个门生故旧遍布天下、看似庸碌无为、在朝中左右逢源的三朝元老庞太师,竟然就是隐藏在幕后、策划了慕容家惨案、推动“风蚀”计划、甚至连赵元庚都可能只是其棋子的终极黑手——“深泉”!
这一切,瞬间都解释得通了。只有庞吉这样地位的人物,才能有如此庞大的能量和网络,才能将朝堂、军队、甚至狄人和西域都玩弄于股掌之间。
巨大的恐惧和寒意席卷了每个人。他们面对的,是一个何等可怕的敌人。
就在这时,康莫奚也被带了进来。他此刻面如死灰,浑身抖得如同筛糠,显然也得知了西州皇帝被杀、麴文泰自身难保的消息,更是被“深泉”的真实身份吓得魂飞魄散。
“将军…将军饶命…”康莫奚瘫跪在地,“小人…小人有眼无珠…小人愿降…愿将功折罪…”
楚骁冷冷地看着他:“麴文泰弑君,已是穷途末路。你想活命,就看你能拿出什么了。”
康莫奚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忙从贴身内衣里掏出一个细细的竹管,双手奉上:“这…这是西州剧变前,陛下…不,是那昏君麴文泰让我伺机送出的…是…是真正的陛下…留下的血诏!或许…或许对将军有用!”
血诏?!
楚骁接过竹管,拧开塞子,倒出一卷明黄色的绢布。绢布上字迹潦草,浸染着暗红色的血渍,内容更是石破天惊。
这竟是西州那个被麴文泰控制的傀儡皇帝,在自知必死的情况下,用血写成的诏书!书中痛斥赵元庚弑君篡位,庞吉欺君罔上、祸乱朝纲,宣布废黜赵元庚帝位,历数庞吉十八大罪,并恳请天下忠义之士,共讨国贼!最后,竟是以先帝景和帝血脉的名义,加封楚骁为“靖难大将军”,总督天下勤王兵马,赐便宜行事之权!
这封血诏,与其说是诏书,不如说是一篇慷慨悲壮的檄文,是一个不甘被操控的年轻皇帝,用生命发出的最后怒吼!其悲怆与决绝,令人动容。
帐内众人看着这血诏,心情复杂无比。这诏书给了楚骁起兵最正统、最悲情的名分,但也将他彻底推到了与赵元庚、庞吉不死不休的对立面。
楚骁缓缓卷起血诏,目光扫过帐内众人惊愕、愤怒、决然的脸庞,最终落在窗外渐渐泛白的天际。
一夜血战,惊变迭起。
收获了扳倒国贼的铁证,
得知了幕后黑手的真容,
也接下了最后一任正统皇帝以血相托的重任。
黎明将至,但破晓之光带来的,并非安宁,而是更加汹涌的暗流和更加艰巨的挑战。
楚骁深吸一口气,声音平静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传令下去:全军缟素,祭奠陛下。”
“将这血诏与狄人勾结之证,誊抄万份,传檄天下!”
“从今日起,玉门关不再仅仅是为求生存而战。”
“我们要靖国难,清君侧,讨国贼!”
他的目光如同出鞘的利剑,仿佛已穿透重重关山,直指那波谲云诡的京城朝堂。
“庞吉…赵元庚…这盘棋,现在该轮到我们落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