潼关内外,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僵持。朝廷大军并未撤围,营寨依旧连绵,但连日来的攻势却彻底停止了,甚至连例行的骚扰和骂阵都变得稀稀拉拉。仿佛一头猛兽在撕咬猎物受挫后,暂时退后,舔舐伤口,用阴冷的目光重新审视,酝酿着下一次更致命的扑击。
关墙之上,守军不敢有丝毫松懈,日夜警惕。楚骁更是将斥候如同撒豆子般派出去,严密监视着朝廷大营的一举一动。赵锐突如其来的“安静”,比之前疯狂的进攻更让人不安。
“将军,赵锐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胡彪挠着头,看着远处死寂的敌营,满脸不解,“被打怕了?还是憋着更大的坏水?”
楚骁目光沉凝,缓缓摇头:“赵锐非庸才,岂会因小挫而畏战。他定然另有所图。”他心中隐隐有种预感,赵锐的沉默,或许与那夜袭击时,朝廷军中突然的内乱和鸣金收兵有关。
就在这时,韩冲领着一名浑身尘土、作猎户打扮的汉子快步走来,神色凝重中带着一丝异样:“将军,此人声称有绝密信件,必须亲手交予您。他出示了这个。”韩冲递过半块残破的玉佩。
楚骁目光一凝。那玉佩的纹样,他认得,是京城某些高层将领家族中,用于证明极端重要身份的私信信物。他接过玉佩,又看向那猎户。猎户眼神清澈,带着边地人特有的悍勇和警惕,不像奸细。
“你是何人?”
“小人受王参将所托,冒死前来。”猎户压低声音,从贴肉处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竹管,双手奉上,“王参将说,将军看过便知。”
王参将?楚骁记得这个名字,似乎是赵锐麾下一个并不起眼、但据说颇得赵家信任的将领。他示意左右戒备,然后小心地打开竹管,倒出一卷薄如蝉翼的丝绢。
展开丝绢,上面是工整而略显急促的字迹。开篇便是:“征西将军赵元帅,致靖难大将军楚公麾下…”
楚骁心头猛地一跳,强压下震惊,继续看去。
信的内容并不长,但字字千钧。赵锐在信中并未过多寒暄,而是直指核心。他先是坦言自身处境之危,“权奸当道,君父蒙尘,忠良遭戮,锐虽统重兵,实如履薄冰,军中耳目遍布,动辄得咎”,暗指庞吉操控朝堂、监视军队。继而笔锋一转,提到吴用惨死及其血书警示,“吴先生以死明志,血书‘小心庞吉,功高震主,鸟尽弓藏’,字字泣血,锐方如梦初醒”。
最后,他提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建议:“当此国难,奸佞乃天下公敌。锐愿与公暂搁干戈,共清君侧。若公信我,可于三日后子时,于关前五里处狼嚎谷,各带亲随十人,一会盟约。歃血为誓,共讨国贼!”
信的末尾,赫然是赵锐的私印,以及…那封吴用血书的誊写副本!那未尽的“军中恐有…”几字,如同无声的呐喊,带着浓重的血腥和不甘。
帐内一片死寂。胡彪、韩冲等人看着楚骁越来越凝重的脸色,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将军,信上说什么?”韩冲忍不住问道。
楚骁将丝绢递给韩冲,众人传阅,无不骇然变色。
“赵锐要和我们联手?对付庞吉?!”胡彪眼珠瞪得溜圆,“这…这不会是诈吧?想把将军骗出去加害?!”
“有可能。”韩冲面色凝重,“赵锐此人,狠辣狡诈,不可轻信。且庞吉势大,他岂会轻易反水?或许又是庞吉的计中计!”
所有人都看向楚骁,等待他的决断。这封信,可能是绝处逢生的契机,也可能是万劫不复的陷阱。
楚骁沉默良久,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案。他在飞速地权衡。赵锐的处境,他从缴获的文书和吴用血书中已能推测一二。庞吉的为人,更是通过慕容家惨案和西州弑君看得清清楚楚。赵锐被逼到绝路,反戈一击,并非完全没有可能。
但风险实在太大了。万一这是陷阱,他孤身赴会,必死无疑。整个靖难之师也将群龙无首,瞬间崩盘。
可是…如果这是真的呢?如果能与赵锐这十五万大军联手,庞吉的覆灭便指日可待!这无疑是打破目前僵局、最快挺进京城、完成靖难大业的最佳途径!
机遇与风险,都大到无法估量。
“回复他。”楚骁终于开口,声音冷静得可怕,“三日后子时,狼嚎谷,各带十人,一会。”
“将军!”众将惊呼,想要劝阻。
“不必多言。”楚骁抬手制止,眼中闪烁着锐利的光芒,“无论是真是假,这都是一个我们必须去探的机会。韩冲,你亲自去安排,挑选九名最精锐的侍卫。胡彪,你带人在狼嚎谷外围秘密布防,若情况有变,不惜一切代价接应。记住,此事绝密,万不可走漏风声!”
朝廷大营,中军帐内。
赵锐同样焦灼地等待着回信。送出那封密信,如同将身家性命都押上了赌桌。他无法预测楚骁会作何反应。是相信?是怀疑?还是会直接将密信公布,让他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
当他看到那名猎户安全返回,并带来了楚骁同意会面的简短口信时,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后背竟已被冷汗浸透。
成了!第一步,至少成了!
但他不敢有丝毫大意。他同样开始秘密挑选绝对可靠的亲卫,并暗中布置。这次会面,对他而言同样危险。不仅要防备楚骁可能翻脸,更要严防消息被庞吉的耳目侦知。
整个朝廷大营,表面平静,实则暗流汹涌。赵锐能感觉到,那些隐藏在暗处的眼睛,似乎变得更加活跃了。他的一举一动,都必须格外小心。
京城,太师府。
庞吉看着最新送来的潼关军报,眉头微蹙。赵锐再次强调困难,请求暂缓进攻,稳固围困。这符合他之前的“建议”,但不知为何,他心中总有一丝隐隐的不安。
赵锐最近…似乎太过“安静”了。还有之前那支擅自行动的神策骑兵将领之死,虽然赵锐给出的理由是“违令冒进,军法处置”,但总让人觉得有些蹊跷。
“潼关那边,我们的人,最近有什么特别的消息吗?”庞吉淡淡地问道。
阴影中,一个声音回应:“回太师,赵元帅近日深居简出,军中事务多交由几位副将处理。只是…昨日有一名身份不明的猎户曾靠近大营,后被赵元帅的亲兵秘密带入,不久后又悄然离开。具体所为何事,尚未查明。”
猎户?秘密带入?
庞吉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事出反常必有妖。
“加派人手,盯紧赵锐和他那几个心腹将领的一举一动。特别是…与外界有任何异常接触,立刻报我。”庞吉的声音冷了下来,“另外,给西州麴文泰的信,再加一份催促。告诉他,若是再不出兵,之前承诺的一切,就此作废!”
而在遥远的西州,麴文泰看着庞吉措辞愈发严厉、甚至带着威胁的信件,脸色阴沉。他同样收到了楚骁攻克潼关、天下震动的情报。
“父亲,庞吉老贼这是在逼我们表态啊。”其子麴仁杰道。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麴文泰冷笑,“庞吉和楚骁、赵锐杀得两败俱伤,才是我们西州的机会。传令下去,集结军队,做出兵玉门关的姿态,但…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越过边境一步!我们要等,等一个最好的时机。”
狄人王庭,贺鲁的伤势已然痊愈。他听着探子回报中原潼关对峙、朝廷军久攻不下的消息,独眼中闪烁着贪婪的光芒。
“好!好!他们打得越久越好!”贺鲁大笑,“传令各部,加快集结!等到他们精疲力尽,就是我们南下收取渔利之时!”
三方势力,各怀鬼胎,都在等待着潼关僵局的打破。
而所有风暴的焦点,都汇聚在了三日之后,那座名为狼嚎谷的寂静山谷。
楚骁与赵锐,这对曾经的死敌,将在那里进行一场决定天下命运的秘密会晤。
暗流已然汇合,只待那石破天惊的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