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门关的庆功宴喧嚣未散,空气中还弥漫着烤羊肉和劣质酒水的味道。胡彪被灌得七荤八素,一条胳膊吊在胸前,另一只手还抓着油乎乎的羊腿,咧着大嘴吹嘘:“那狄狗酋长,嗷嗷叫着冲上来,被老子一刀就劈下了城头!跟砍瓜切菜似的…”
周围的兵士们哄笑着,起哄让他再讲一个。
但笑着笑着,胡彪的声音却低了下去,眼神有些发直,望着跳跃的篝火,仿佛看到了另一片灼人的火焰。那是在更北方,那座名为黑石堡的石头堡垒里燃烧的火焰。
庆功?是啊,守住了,等来了将军的援兵,是大功一件。但只有亲身经历过那五天的人才知道,那功勋是用什么换来的。
记忆如同被撕开的伤疤,带着血和火的味道,汹涌而来。
…
奉命驰援黑石堡时,胡彪就知道这不是个好差事。将军给他三千兵,五千兵,听起来不少,但面对的是数万狄人铁骑,而且命令是“死守五日”。这几乎就是拿命去填。
但他胡彪什么时候怂过?拍着胸脯就接下了令箭。
黑石堡,名副其实,就是用黑色的巨石垒砌而成,矗立在通往玉门关侧后的要道上,像一颗楔子,卡住了狄人南下的捷径。但它太小,太孤悬在外了。
当胡彪带着兵马赶到时,堡垒外围的烽燧早已陷落,狄人的游骑如同秃鹫般在四周盘旋。堡内原有的几百守军,个个带伤,眼神绝望。
“胡都尉!你们可算来了!”守堡的老校尉几乎要哭出来,“再晚一天,这堡就…”
“屁话!”胡彪粗鲁地打断他,“老子来了,这堡就塌不了!赶紧的,清点人手,加固工事!狄狗快来了!”
他没有丝毫停歇,立刻投入布防。将带来的兵力合理分配,重点加强堡垒最可能被攻击的东面和南面城墙,将有限的箭矢、滚木礌石分配到关键位置,又在堡内设置了多处预备队和救护点。
第二天黎明,狄人的大军就如同黑色的潮水般涌来了。马蹄声震得大地都在颤抖,无数皮帽裘袍的骑兵簇拥着左贤王阿史那贺鲁的狼头大纛,杀气腾腾。
没有劝降,没有废话,残酷的攻城战瞬间爆发!
狄人似乎也知道时间紧迫,进攻从一开始就猛烈到了极致。箭矢如同暴雨般倾泻在城头,压制得守军几乎抬不起头。随后,无数的步兵扛着简陋的云梯,如同蚂蚁般扑向城墙。
“放箭!扔石头!给老子砸!”胡彪如同狂暴的雄狮,在城头来回奔跑,嘶声怒吼。他巨大的身躯成了最显眼的目标,也成了守军的主心骨。
滚木礌石轰隆隆砸下,带着凄厉的惨叫将攀登的狄人砸落。热油和金汁泼下,烫得狄人皮开肉绽,发出非人的嚎叫。
战斗从清晨持续到黄昏,狄人的尸体在堡墙下堆积了一层又一层,但攻势却一波猛过一波。守军同样伤亡惨重,箭矢消耗惊人。
第三天,狄人动用了攻城锤,猛烈撞击着本就不算特别坚固的堡门。堡门在撞击下呻吟颤抖,门后的守军拼死用巨木顶住,每一次撞击都让他们口鼻溢血。
胡彪亲自带人冲到门洞处,指挥士兵从上方射击孔向下放箭、投掷火把,甚至将整罐的火油倒下去点燃,才勉强击退了这次进攻。但他自己也被一支从射击孔射入的冷箭擦伤了脸颊,留下一道血痕。
第四天,是最艰难的一天。箭矢几乎告罄,滚木礌石也所剩无几。许多士兵带伤作战,疲惫到了极点。狄人似乎也察觉到了守军的虚弱,进攻更加疯狂,甚至一度有数十名狄人悍卒冲上了城头!
城头爆发了惨烈的白刃战。胡彪挥舞着已经砍出缺口的长刀,身先士卒,带着亲卫队左冲右杀,硬是用血肉之躯将冲上来的狄人又压了回去。他浑身是血,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状若疯魔。
“顶住!都他娘的给老子顶住!将军说了守五天!少一天一个时辰都不行!想想你们身后的爹娘婆姨!想想玉门关!”他的吼声嘶哑,却如同战鼓般敲在每个守军的心头。
那一刻,没有什么精妙的战术,没有什么深明大义,只有最原始的求生欲和最朴素的守护信念,支撑着这些残存的将士,进行着最后的搏杀。
第五天清晨,守军几乎已经到了极限。能站着的人不到一半,个个带伤,武器破损,许多人是靠着意志力在支撑。胡彪靠着垛口,大口喘着粗气,看着远处狄人营中升起的炊烟,知道最后的总攻即将开始。
他摸了摸怀里,那里藏着最后一小壶烈酒,是出发前将军亲手递给他的。“壮行,也庆功。”将军当时是这么说的。
他拧开壶盖,狠狠灌了一口,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带来一丝虚幻的力量。他将酒壶递给身边一个嘴唇干裂的年轻士兵:“弟兄们,分着喝了!喝完这口,跟老子再杀一波!杀够本了,黄泉路上也不亏!”
残存的守军默默地传递着酒壶,每人抿上一小口,眼中重新燃起决死的凶光。
就在狄人再次集结,准备发动最终一击的时候——
地平线上,响起了不同于狄人号角的沉闷雷声!那是大规模骑兵奔驰的声音!
紧接着,一面醒目的“楚”字大旗出现在狄人侧翼的山坡上!
“将军!是将军来了!”城头上,不知是谁先发出了嘶哑却狂喜的呐喊!
绝处逢生的狂喜瞬间席卷了每一个守军!已经枯竭的身体里,仿佛又涌出了新的力量!
胡彪猛地站起身,举起卷刃的长刀,用尽全身力气咆哮:“援军到了!弟兄们!杀出去!接应将军!杀啊!”
堡垒大门轰然洞开,以胡彪为首的残兵,如同决堤的洪流,带着积攒了五天的怒火和绝望,疯狂地冲杀而出!
而楚骁率领的生力军,则如同烧红的尖刀,从侧翼狠狠刺入狄人阵中!
内外夹击,士气此消彼长之下,狄人大败亏输,狼狈逃窜…
…
篝火噼啪一声,爆起一团火星,将胡彪从血色的回忆中拉回现实。
周围的欢呼声依旧,但他却沉默了下来,只是狠狠地咬了一口手中的羊腿,咀嚼着,仿佛在咀嚼那五天的铁与血。
功勋是真实的,喜悦也是真实的。但只有他知道,那黑石堡的城墙,是用多少好儿郎的尸骨垒砌加固的。每一个活下来的人,身上都背着不止一条人命,也不止一个兄弟的英魂。
他抬起吊着的胳膊,看着上面缠绕的绷带,嘟囔了一句:“妈的,狄狗的刀,是越来越利了…”
但这一次,他的语气里,除了痛楚,更多的是一种经历过炼狱后的沉淀和凶狠。
他知道,这样的血战,未来还会有很多。但只要将军的旗帜还在,只要玉门关还在,他胡彪,和无数像他一样的边关男儿,就会像黑石堡的那些石头一样,死死钉在那里,直到流尽最后一滴血。
这无关荣耀,只为生存,只为守护。
这是边关军汉的宿命,也是他们的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