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的气氛在公孙策那句看似随意的“合作”提议后,变得微妙起来。丝竹声依旧,歌舞未停,但不少人的目光已若有若无地飘向楚骁这一席。陆明轩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看看公孙策,又看看楚骁,脸上带着几分酒意和好奇。
楚骁心知,公孙策这是在步步紧逼,试图在众目睽睽之下剥开他的伪装。他若回避,便是心虚;若接招,则必然要深入细节,言多必失。
“先生谬赞了。”楚骁举杯向公孙策示意,笑容温润,不见丝毫慌乱,“萧某家中世代经营些药材、皮毛,不过是仗着祖辈留下的几条商路,往来奔波,赚些辛苦钱罢了。北地苦寒,所出有限,比不得江南物产丰饶,丝绸、瓷器、茶叶,哪一样不是价值千金?若说合作,倒是萧某想请教先生,江南可有门路,能让北地的粗劣之物,登堂入室?”他巧妙地将皮球踢了回去,既交代了一个合理且难以立刻查证的行当,又转而试探公孙策的根底和意图。
公孙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没想到对方应对如此从容。他捻须一笑:“萧先生过谦了。北地药材,如人参、貂皮,在江南亦是抢手货。至于门路嘛……”他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陆明轩,“陆家掌控漕运,通衢南北,正是最好的合作伙伴。不过,如今这世道,生意要想做得安稳,光有商路恐怕还不够,还需……看清风向。”
这话几乎已是明示,牵扯到了站队问题。陆明轩虽然纨绔,但并非全然无知,听到此处,酒也醒了几分,插嘴道:“公孙先生说的是!我们陆家做事,向来稳妥!萧先生若有诚意,一切都好谈!”他关心的主要还是生意带来的利润,以及能否借此获得更多像“凝晖璧”这样的珍玩。
楚骁正要答话,公孙策却忽然起身,对陆明轩道:“陆公子,老夫与萧先生一见如故,想借贵宝地僻静处单独聊几句,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陆明轩自然无不应允,连忙吩咐下人准备一间雅室。
楚骁心中凛然,知道真正的较量现在才开始。他看了一眼沈燕,微不可察地点点头,示意他见机行事,随后便坦然起身,随公孙策离席。
二人穿过几道回廊,来到一处临水的精舍。舍内陈设清雅,香炉袅袅,与外面的喧闹隔绝开来。公孙策屏退左右,亲自关上房门,屋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萧先生,现在没有外人,你我大可坦诚相见了。”公孙策转过身,脸上的笑容收敛,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紧紧盯着楚骁。
楚骁自顾自地在茶几旁坐下,提起温着的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动作从容不迫:“公孙先生想如何坦诚?萧某洗耳恭听。”
“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公孙策在对面坐下,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阁下根本不是什么普通商贾。你步伐沉稳,气息内敛,目光锐利如刀,这是久经沙场、惯于发号施令者才有的气质。还有你身边那个‘管事’,指节粗大,太阳穴微鼓,分明是外家功夫的好手。如此人物,岂会是为区区阿堵物奔波之辈?”
楚骁抿了一口茶,不置可否:“公孙先生好眼力。北地不太平,行商走货,若无几分自保之力,早已尸骨无存。至于气质之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罢了。”
“是吗?”公孙策冷笑一声,“那老夫再问一句,阁下对如今天下大势,如何看待?对京城那位永初帝,又作何评价?”
图穷匕见!这是直接的政治拷问了。
楚骁放下茶杯,目光平静地迎向公孙策:“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至于永初帝……”他故意顿了顿,看到公孙策眼神一凝,才缓缓道,“赵元庚弑君篡位,天下皆知。其位,来得不正。”
公孙策脸色微变,显然没料到楚骁如此直接,他眼中杀机一闪而逝:“阁下好大的胆子!就不怕我将此话告知陆家,甚至禀报朝廷?”
“先生若想如此,又何必与我在此密谈?”楚骁淡然一笑,“先生是聪明人,当知如今这天下,并非赵元庚已稳坐乾坤。西北楚骁,雄踞玉门,大破狄人,天下瞩目。江南之地,苏陆并立,貌合神离,沿海倭寇频扰,亦非净土。赵元庚的旨意,出了京城,还能有几分效用?先生此番南下,名为宣抚,实为说客,只怕也并非易事吧?”
他这番话,句句戳中要害,既点明赵元庚得位不正的软肋,又分析了天下纷乱的局势,更暗示了公孙策此行可能遇到的困难。
公孙策沉默了片刻,再次看向楚骁时,眼神已经完全不同,充满了审视与凝重:“你……究竟是谁?”他心中已然浮现出一个惊人的猜想,但却不敢相信。
楚骁知道,此刻再完全隐瞒身份已无意义,反而需要抛出一些真实信息来取信对方,换取更大的博弈空间。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给先生,以及先生背后的人,带来什么。”
他不等公孙策回答,继续道:“先生可知,赵元庚为何急于拉拢江南?只因他内部不稳,潼关之外,更有楚骁如芒在背。他需要江南的钱粮来稳固统治,更需要切断楚骁可能获得的外部支持。但陆家、苏家,世代扎根江南,岂会甘心将身家性命完全绑在一个弑君者的战车上?”
“阁下到底想说什么?”公孙策沉声道。
“我想说,赵元庚并非唯一的选择。”楚骁目光灼灼,“西北楚将军,手握传国玉玺,乃正统所在,更兼兵锋正盛。若江南能与西北联手,东西呼应,何愁大事不成?届时,先生今日之功,又岂是区区一个说客可比?”
公孙策闻言,浑身剧震,猛地站起身,难以置信地看着楚骁:“传国玉玺……竟在楚骁手中?!你……你是楚骁的人?!”他终于说出了那个猜测。
楚骁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高深莫测地笑了笑:“公孙先生是智者,当知如何选择,对天下苍生,对先生自身,最为有利。与楚将军合作,并非背叛朝廷,而是拨乱反正,重归正统。”
精舍内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只有香炉青烟袅袅。公孙策面色变幻不定,显然内心正在进行着激烈的斗争。楚骁抛出的信息太过惊人,不仅点明了传国玉玺这一重磅筹码,更直接提出了联手的建议。这完全打乱了他原有的计划。
许久,公孙策才缓缓坐下,声音有些干涩:“此事……关系重大,老夫需仔细思量。不过,阁下今日之言,足以惊世骇俗。在老夫做出决定之前,还请阁下务必保密,否则,你我皆有杀身之祸。”
“这是自然。”楚骁知道,种子已经种下,需要时间让它发芽,“萧某在庐陵还会盘桓数日,静候先生佳音。”
两人对视一眼,各种复杂的情绪在目光中交汇。这场密谈,已然将江南的这潭水,搅得更深了。
当楚骁和公孙策一前一后返回宴会大厅时,陆明轩等人好奇地询问,两人皆以“相谈甚欢”、“探讨生意经”等语含糊带过。但敏锐如沈燕,还是从楚骁眼神中捕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凝重。
宴会终散,楚骁婉拒了陆明轩的挽留,带着沈燕告辞离去。
回客栈的马车上,沈燕迫不及待地低声问道:“将军,谈得如何?”
楚骁望着窗外庐陵城的璀璨灯火,缓缓道:“饵已放下,鱼是否上钩,尚未可知。不过,这位公孙先生,绝非易与之辈。通知我们的人,加强戒备,未来几日,恐怕不会平静了。”
他感觉到,一张更大的网,正在缓缓张开。而他自己,既是渔夫,也可能成为网中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