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庐陵城渐深的夜色中穿行,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辘辘声。车厢内,楚骁闭目眼神,但沈燕却能感受到他身上那股如同弓弦般微微绷紧的警觉。
“将军,那个韩公子,绝不会善罢甘休。”沈燕低声道,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衣角,“宴会上的交锋,等于直接打了他的脸,也暴露了我们……至少是他认为的‘不寻常’。”
楚骁没有睁眼,只是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他要查,就让他查。我们若一味隐藏,反倒显得心虚。如今这般,半露不露,才能让他,让他背后的人,猜疑不定,投鼠忌器。”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况且,我们的时间不多,必须尽快在江南打开局面,慢悠悠地经营商贾身份,等不起。”
“那我们现在……”
“韩公子的人,此刻恐怕就跟在后面。”楚骁忽然睁开眼,眸光在昏暗的车厢内亮得惊人,“找个合适的地方,把他们甩掉,或者……‘处理’一下。”
沈燕心领神会,轻轻敲了敲车厢壁,对驾车的护卫低声吩咐了几句。马车立刻改变了原本返回客栈的路线,转而驶向城南更为复杂的坊市区域。那里巷道纵横,夜市喧嚣,是摆脱跟踪的理想之地。
果然,后方不远处,两辆看似普通的马车不紧不慢地缀着,如同阴影里的鬣狗。
楚骁的马车一头扎进灯火通明、人流如织的夜市。护卫技术娴熟地在人群中穿梭,利用货摊和行人的遮挡,几次急转,迅速拉开了与跟踪者的距离。在一个岔路口,马车猛地拐进一条昏暗的小巷,而两名身手矫健的护卫则悄无声息地滑下车辕,隐没在墙角的阴影里。
后面跟踪的马车匆忙追至岔路口,一时失去了目标,显得有些慌乱。就在他们犹豫该往哪个方向追时,巷口阴影里闪出两道寒光。
“有埋伏!”跟踪马车上的护卫惊觉,但为时已晚。只听得几声闷响和短促的惨叫,两名试图下车探查的探子已被放倒,剩下的车夫和护卫见对方下手狠辣精准,心胆俱裂,不敢再追,调转车头仓皇逃窜。
两名护卫并未追击,迅速清理了现场痕迹,如同鬼魅般消失在巷弄深处,他们会通过预设的安全路线返回客栈附近警戒。
而楚骁的马车,此时已经绕了一个大圈,停在了一条安静河巷的码头边。楚骁和沈燕迅速下车,登上一艘早已等候在此的乌篷船。船夫一言不发,撑起长篙,小船便悄无声息地滑入波光粼粼的河道,融入了庐陵城四通八达的水网之中。
坐在摇曳的船篷里,听着桨橹划破水面的轻柔声响,沈燕才稍稍松了口气:“暂时安全了。”
楚骁却摇了摇头:“这只是开始。韩公子吃了亏,只会更加疯狂。陆家那边,态度也值得玩味。陆明轩或许只是个被利用的棋子,但陆承宗那个老狐狸,不可能对眼皮底下的风波一无所知。”
“将军的意思是,陆家可能在观望?”
“或许不止观望。”楚骁目光深邃,“赵元庚能给陆家的,无非是官位和承认他们对江南的既有控制。但这些,我将来未必不能给,甚至能给得更多——如果他们愿意投资一支潜力更大的‘奇货’。关键在于,如何让他们看到我的价值,以及……如何应对赵元庚必然随之而来的压力。”
小船在一条僻静的巷口靠岸。楚骁和沈燕上岸,步行片刻,来到一处门脸不大、却透着雅致的书铺后门。这是下午与顾谦分别时,顾谦悄悄告知的一处隐秘联络点。
轻轻叩门,三长两短。片刻后,门吱呀一声打开,开门的正是顾谦本人。他见到楚骁二人,并不意外,侧身让进,低声道:“萧东主果然来了,快请进。”
书铺后堂是一间雅静的书房,烛火明亮,茶香袅袅。除了顾谦,还有一位身着褐色布袍、年约五旬、目光矍铄的老者坐在那里。
“萧东主,这位是苏清远苏先生,乃本地德高望重的长者,亦是鄙人恩师。”顾谦介绍道。
楚骁心中一动,苏清远?姓苏?莫非与江南苏家有关?他不动声色,恭敬行礼:“晚辈萧远,见过苏先生。”
苏清远捋须微笑,目光如炬,仔细打量着楚骁:“顾谦回来对老夫说,遇见一位见识不凡的北地商贾,言谈间隐隐有龙虎之气。老夫好奇,故在此相候。萧东主不必拘礼,请坐。”
双方落座,顾谦奉上香茗。苏清远开门见山:“今日栖霞别院之事,老夫已有耳闻。萧东主面对韩昀的咄咄逼人,应对自如,一番‘商道’宏论,更是发人深省啊。”他直接点破了韩公子的名字,显然对其背景知之甚详。
楚骁心知遇到了明白人,也不再完全掩饰,坦然道:“苏先生谬赞。晚辈不过是据理力争,不愿见小人得志,妄论大势罢了。”
“好一个‘不愿见小人得志’!”苏清远眼中精光一闪,“却不知萧东主心中,何为大势?何为君子?”
这问题比韩昀的挑衅更加犀利,直指核心。沈燕在一旁,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楚骁沉吟片刻,正色道:“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然无论分合,根基在于民心。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古训昭然。当今之世,弑君篡位者高居庙堂,割据一方者只顾私利,边患频仍,民生凋敝,此非大势,乃是乱局。真正的大势,当是扫除奸佞,重整河山,使百姓安居乐业。至于君子……”他看向苏清远和顾谦,“当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心系苍生,坚守道义之辈,如二位先生这般,于浊世中保持清流,启迪民智。”
他这番话,已然超出了商贾身份,隐隐透出了逐鹿天下的志向与评判标准。
苏清远和顾谦对视一眼,眼中皆有震动。沉默良久,苏清远才缓缓道:“萧东主……果然非常人。老夫冒昧问一句,东主与西北玉门关,可有渊源?”
话问到这一步,几乎挑明。楚骁知道,此刻再隐瞒已无意义,反而显得没有诚意。他深吸一口气,迎上苏清远探究的目光,沉声道:“不敢隐瞒先生,晚辈并非萧远,我姓楚,单名一个骁字。”
尽管已有猜测,但当“楚骁”二字真正出口时,书房内依然一片寂静。顾谦手中的茶杯微微一颤,苏清远抚须的手也停了下来。
片刻后,苏清远长长吐出一口气,脸上露出了复杂而又释然的表情:“果然是你……率孤军抗狄、收复五十城、檄文讨贼的楚骁楚将军!老夫早该想到,除了你,还有哪个北地来的年轻人,能有如此气魄胆识!”
顾谦更是激动地站起身,躬身一礼:“顾谦有眼无珠,不知将军当面,失敬!”
楚骁连忙扶住顾谦:“顾先生不必多礼。楚某此次隐秘南下,实有不得已的苦衷,化名行事,还望二位先生见谅。”
身份挑明,气氛反而变得更加坦诚和热烈。苏清远坦言,他虽是苏家旁支,但早已对家族部分人与陆家争权夺利、甚至有意依附赵元庚的行为感到不满。他与顾谦等一批有识之士,更担忧江南的未来,不愿见这片繁华之地卷入北方的战乱,或成为野心家的附庸。
“楚将军,”苏清远神色凝重,“赵元庚对江南志在必得,陆家态度暧昧,苏家内部意见不一。将军此番南下,欲如何破局?”
楚骁知道,这是争取江南士人支持的关键时刻。他整理思绪,将自己的困境和初步构想和盘托出:“当下之要,一在打破物资封锁,二在争取江南人心,三在寻找战略盟友。楚某需要一条稳定的渠道,获得江南的粮食、布匹、药材,尤其是盐铁(虽管制严格,但必有黑市或可疏通之处)。同时,需让江南百姓和士人知晓,西北并非只有杀伐,亦有保境安民、重建秩序之志。至于盟友,”他看向苏清远,“若苏氏一族中,能有如先生这般明事理、顾大局者,楚某愿倾诚相待。”
苏清远沉吟道:“物资渠道,老夫或可设法牵线,但需极为谨慎。人心向背,非一日之功,将军之志,老夫与顾谦愿在士林中代为传播。至于苏家……”他叹了口气,“家主更看重眼前利益,与陆家争斗正酣,短期内欲使其明确支持将军,恐非易事。不过,老夫可尽力周旋,至少为将军争取一个暗中往来、互通声气的机会。”
这已是目前能得到的最大承诺。楚骁起身,郑重一礼:“如此,楚某先行谢过先生!先生高义,楚骁铭记于心!”
就在楚骁与苏清远、顾谦密谈之时,庐陵城陆府内,韩昀正脸色铁青地听着属下关于跟踪失败的汇报。
“废物!一群废物!”韩昀气得将手中的茶杯摔得粉碎,“连两个人都跟不住!”
“公子息怒,”一名心腹低声道,“对方显然早有准备,身手极为了得,像是军中高手。这个萧远,绝对有问题!要不要……直接动用官府的力量,全城搜捕?”
韩昀眼中寒光闪烁,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行!没有确凿证据,贸然动用官府,打草惊蛇不说,陆家那边也不好交代。陆承宗那个老狐狸,还在观望呢!”他踱步片刻,阴冷地道,“他们肯定还在城里!加派人手,盯紧所有客栈、码头、城门!特别是……和顾谦那些清流有来往的地方!我就不信,他们能飞天遁地!”
他走到书案前,再次提笔,这一次,信中的措辞更加严厉急迫:“……目标疑似西北悍楚,其人身手矫健,党羽精锐,且已与本地士人接触,所图非小!庐陵恐生大变,恳请主上速决断,或增派高手,或施压陆氏,务必将其擒杀或驱逐出江南!”
夜色更深,庐陵城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暗流愈发汹涌。楚骁的金蝉脱壳,暂时赢得了喘息之机,并意外地与江南士人搭上了线。但韩昀这张无形的网,正在迅速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