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鱼号”在茫茫大海上又颠簸了两日。脱离了近海航道,外海的风浪明显大了许多,巨大的涌浪让船只如同摇篮般起伏,除了经验丰富的林老大和他的两名水手,包括楚骁在内的众人都被这大自然的伟力折腾得够呛,连王五这样的硬汉也难免面色发青,苏文康更是吐得昏天黑地。
楚骁强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坚持站在甲板上,适应着这陌生的环境。他深知,未来若想真正与盘踞中原的赵元庚抗衡,仅靠西北的骑兵是远远不够的,这浩瀚的海洋,或许能带来意想不到的转机。他仔细观察着林老大操船、观星、判断洋流的技巧,将这些陌生的知识默默记在心中。
沈燕虽然也极度不适,却强打精神,利用短暂的平稳间隙,向林老大请教岭南的风土人情、势力分布。林老大常年跑海,对沿海各地颇为熟悉,便也打开了话匣子。
“岭南之地,与中原大不相同。”林老大一边掌舵,一边说道,“山多林密,湿热多瘴,俚、獠等土着部落众多,汉人也多聚族而居,形成大大小小的豪强坞堡。朝廷在此设岭南道,但天高皇帝远,真正说话管用的,是那些本地的俚帅、洞主和汉人豪强。”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尤其是高州、泷州一带的冯家、陈氏,还有钦州的宁氏,都是树大根深的俚帅,拥趸众多,连朝廷任命的刺史、太守都要让他们三分。另外,沿海还有一些亦商亦盗的势力,比如占据振州(今海南)一些港口的‘海龙帮’,实力也不容小觑。”
楚骁默默听着,将这些名字记下。岭南的局势,果然比江南更为复杂,朝廷的控制力更弱,地方豪强和土着势力的影响力更大。这既是挑战,也是机会。
“我们要去的‘珍珠湾’,属于哪个势力范围?”楚骁问道。
“珍珠湾是个小地方,名义上归崖州(今海南岛)管辖,但崖州那边也管不过来。那里有个渔村,村长是我一个远房表亲,为人可靠,可以先在那里落脚,再图后计。”林老大解释道。
第三日午后,天际线上终于出现了一道绵长的绿色海岸线。与泉州港的繁华喧嚣不同,这里的海岸显得原始而静谧,高大的椰子树、棕榈树迎风摇曳,远处是郁郁葱葱、云雾缭绕的山岭。
“那就是岭南了,前面就是珍珠湾。”林老大指着海岸线一处向内凹陷的港湾说道。
“飞鱼号”缓缓驶入珍珠湾。湾内风平浪静,海水清澈见底,可见色彩斑斓的珊瑚和游鱼。岸边是一个小小的渔村,几十间简陋的茅草屋或木屋散布在沙滩后的绿树丛中,几艘小渔船搁浅在沙滩上,显得宁静而祥和。
船刚靠岸,一个皮肤黝黑、身材干瘦、约莫五十岁上下的老渔民便带着几个青壮迎了上来,看到林老大,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阿林!你可算来了!”
“表舅!”林老大跳下船,与那老渔民用力抱了抱,然后转身介绍道,“表舅,这几位是北地来的朋友,遇到些麻烦,想在村里暂住些时日,还请您行个方便。”
老渔民,也就是村长,打量了一下楚骁一行人,见他们虽然略显狼狈,但气度不凡,尤其是楚骁,眼神锐利,不似常人。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阿林带来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村子简陋,几位若不嫌弃,就住下吧。只是……”他压低声音,“近来外面不太平,几位还需小心,莫要声张。”
楚骁上前一步,拱手道:“老丈放心,我等只是暂避风头,绝不会给村里带来麻烦。叨扰之处,必有酬谢。”说着,示意沈燕取出一小锭银子递过去。
村长连忙推辞,但在林老大和楚骁的坚持下,最终还是收下了,态度也更加热情了几分,亲自安排他们住进了村里最好的一处闲置木屋,又让人送来新鲜的鱼获和椰子。
安顿下来后,楚骁立刻派出王五和老李,扮作渔民或猎户,在村子周围以及通往内陆的小径上进行侦察,熟悉环境,并打探附近有无异常动向。沈燕则负责与村长家眷接触,了解更多本地详情,并尝试用随身携带的药物,为村里几个患有轻微热病的孩童诊治,迅速赢得了村民的好感。
珍珠湾确实偏僻,消息闭塞。村民们大多只关心眼前的渔汛和收成,对外面世界的纷争知之甚少。这为楚骁提供了宝贵的喘息之机。
然而,平静的日子仅仅过了三天。
第四天傍晚,王五从外面侦察回来,脸色凝重地向楚骁汇报:“将军,情况不对。我在北面二十里外的一个山口,发现了大队人马驻扎的痕迹,看灶坑数量,估计不下五百人,而且装备精良,不像是俚人部落或者寻常山匪。”
“哦?”楚骁眼神一凝,“能看出是哪路人马吗?”
“旗帜不明,但看甲胄样式和营地布置,颇有章法,像是……正规官军。”王五沉声道,“而且,他们封锁了通往内陆的主要通道,设了卡哨,盘查得很严。”
几乎同时,老李也从另一个方向带回消息,他在西边的海岸线发现了几艘形制可疑的船只在外海游弋,不像是渔船,倒像是战船。
楚骁的心沉了下去。五百装备精良的官军,出现在这个偏僻的珍珠湾附近,还封锁了通道,外海有疑似战船巡逻这绝不是巧合。
“是针对我们来的。”楚骁断言,语气冰冷,“赵元庚的人,或者说,与赵元庚勾结的岭南势力,已经摸到了我们的踪迹。他们不确定我们具体藏在哪个海湾,所以用兵封锁了这一片区域,正在拉网搜查。”
众人闻言,脸色都变得极为难看。刚离狼窝,又入虎穴。而且这次对方动用了正规军队,不再是海盗或者帮派势力,形势远比在泉州时更加凶险。
“他们现在只是封锁和搜索,尚未确定我们的具体位置。”沈燕冷静分析,“但我们被困在这里,时间一长,被发现是迟早的事。必须尽快想办法突围!”
“往哪里突?”苏文康声音发苦,“陆路被堵死,海上有战船,我们这艘‘飞鱼号’根本冲不出去!”
楚骁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暮色笼罩下寂静的渔村和漆黑的海面,大脑飞速运转。硬闯无疑是死路一条。坐以待毙更是下策。
他的目光扫过远处在暮色中显得神秘而危险的山林。岭南多山,林深瘴重……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他心中升起。
“谁说我们一定要从海上或他们设防的陆路走?”楚骁转过身,眼中闪烁着冒险的光芒,“他们熟悉官道和海岸,但对这莽莽山林,又能了解多少?”
“将军的意思是……穿越山林?”沈燕立刻明白了楚骁的想法,但秀眉紧蹙,“可我们对山中情况一无所知,瘴气、毒虫、猛兽,还有那些未知的土着部落……危险重重!”
“呆在这里,是十死无生。闯一闯山林,或许还有一线生机。”楚骁语气斩钉截铁,“而且,我们并非完全没有向导。”他看向门外,“林老大常跑海路,对沿海的俚人部落或许有些了解。而村长世代居住于此,就算不敢深入大山,对边缘地带的情况总该知道一些。”
他立刻让人请来林老大和村长。
当听说有大批官军封锁了这片区域,目标是楚骁他们时,林老大和村长都吓得不轻。但当楚骁提出想要冒险穿越山林,绕到官军背后的计划时,村长更是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使不得!使不得啊!”村长脸色发白,“那山里去不得!有瘴气,吸一口就倒!有碗口粗的大蛇,还有会放毒箭的生獠!进去的人,十个有九个出不来!”
林老大也面色凝重:“萧东主,表舅说得没错。这岭南的山林,确实凶险异常。就算侥幸避开瘴气和野兽,那些生獠部落排外得很,语言不通,动辄杀人,比官军还难对付。”
楚骁知道他们说的是实情,但他没有退路。他目光坚定地看着村长和林老大:“老丈,林老大,如今我们已是一条船上的人。官军若搜到此地,发现你们收留我们,以他们的作风,会放过珍珠村吗?”
村长和林老大闻言,脸色顿时惨白如纸。他们深知官军的残暴,尤其是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屠村灭口并非不可能。
楚骁继续道:“为今之计,只有我们尽快离开,将官军引走,珍珠村才能安全。而离开的唯一希望,就是这片山林。请老丈和林老大务必相助,告诉我们哪条路线相对安全,或者,附近有没有哪个部落是可以尝试沟通的?”
村长和林老大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恐惧与挣扎。最终,村长一咬牙,颤声道:“往西南方向……沿着一条干涸的河谷走,大概三天路程,有一个‘黑石峒’……他们的峒主,几年前我曾用草药救过他一命,或许……或许能说上话。但我也不能保证……他们现在是否还认这个情分……”
黑石峒!一条充满未知与危险,却也是唯一生机的路径!
楚骁重重一抱拳:“多谢老丈指点!此恩此情,萧某永世不忘!”
是夜,珍珠村一片寂静,只有海浪拍岸的声音。楚骁一行人辞别了千叮万嘱的村长和林老大,带着他们准备的少量干粮、清水和驱虫防瘴的草药,借着微弱的月光,义无反顾地踏入了那片吞噬过无数生命的、黑暗原始的岭南山林。
等待他们的,将是比刀光剑影更加莫测的自然之威,以及那些隐藏在密林深处的、充满敌意或可能带来转机的土着部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