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峒中央那座最大的吊脚楼内,空气仿佛凝固。老峒主深邃的目光如同盘旋在山谷上空的苍鹰,久久地落在楚骁身上,审视着这个带来麻烦却也展现出不凡气度与价值的北方汉人。几位长老屏息凝神,等待着峒主的决断,这关乎部落的未来。
良久,老峒主手中那根镶嵌着兽头骨的木杖,轻轻在地上顿了一下,发出沉闷的声响,打破了沉寂。
“山林的孩子,不怕风雨,也不怕,躲在影子里的敌人。”老峒主的声音缓慢而坚定,“黑石峒,可以给你们,庇护。你们,也可以在猎场内活动。但是……”他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如刀,“你们必须遵守,黑石峒的规矩。不能伤害我的族人。不能泄露峒里的秘密。还有,那些‘鬼影’,你们要负责,找出来,解决掉!”
这是有条件地接纳和合作。楚骁心中一定,知道这是目前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他郑重抱拳,沉声道:“峒主放心!萧远在此立誓,必以诚相待,遵守贵峒规矩,绝不伤害无辜,并尽全力揪出鬼影,消除威胁。若有违背,天地共弃!”
他的誓言铿锵有力,眼神坦荡,让在座的几位长老神色都缓和了些许。
“好!”老峒主点了点头,“岩鹰,你带他们,去安顿。需要什么,可以找他。”他又看向楚骁,“记住你的话。”
盟约,就在这简短的对话中初步达成。没有盛大的仪式,没有繁复的条款,在这片遵循着古老生存法则的山林里,承诺与实力,便是最牢固的纽带。
楚骁回到边缘的吊脚楼,将结果告知众人。大家虽仍身处险境,但总算有了一个相对稳定的立足点,不必再像无头苍蝇般在死亡丛林里乱撞。
“王五,老李,”楚骁立刻部署,“从今天起,你们轮流跟随岩鹰的人外出狩猎或巡逻,一是熟悉环境,二是学习他们的山林生存技巧,三是留意任何关于‘鬼影’的线索。注意,多看多听少说,尤其不要打听部落内部的事情。”
“是!”王五和老李领命。
“燕儿,”楚骁又看向沈燕,“你的医术是我们与黑石峒建立信任的重要桥梁。除了主动诊治,也可以向他们学习辨认本地草药,这对我们将来在岭南活动大有裨益。”
沈燕点头:“我明白。我会尽力。”
安排妥当后,楚骁独自走到吊脚楼的窗边,望向北方。他的思绪,已然飞越了千山万水,回到了那片他为之浴血奋战、如今正面临重重压力的西北边陲。
就在楚骁于岭南山林中与黑石峒歃血为盟的同时,远在数千里之外的玉门关,正经历着一场不同于刀光剑影,却同样严峻的考验。
风吼隘一战的胜利,为玉门关赢得了宝贵的喘息之机,但危机并未远离。赵元庚的“捧杀”与封锁政策持续发酵。关内物资,尤其是药品、箭矢和优质铁料,日渐匮乏。虽然利用缴获和之前的基础进行生产,但规模和质量远远跟不上需求。
军师徐穆坐镇中枢,眉头深锁。他面前摊着一份份各地眼线传回的情报。
“朝廷(赵元庚)已严令南方州郡,断绝与玉门关的一切商贸往来,违者以通敌论处。”
“狄人败而不僵,阿史那咄吉正在收缩力量,舔舐伤口,但其左贤王阿史那贺鲁与赵元庚使者往来频繁,恐有异动。”
“西域西州方面,张掖返回后暂无明确消息,态度暧昧。”
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
“不能坐以待毙!”王校尉一身风尘,刚从外面巡视回来,声音沙哑,“关内的存粮,最多支撑三个月。箭矢补充跟不上消耗,许多弟兄的皮甲都破了没得换!再这样下去,不用赵元庚来打,我们自己就先垮了!”
胡彪更是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军师,您得想个法子啊!要不,让俺老胡带一队人马,去南边抢他娘的一票!”
“胡闹!”徐穆斥道,“且不说能否成功,一旦如此,我们便真成了流寇,失尽人心,正中赵元庚下怀。”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重新落到地图上:“主公南下前曾有嘱托,要我们‘固本培元,广积粮,缓称王’。当前要务,首在打破封锁,获取物资。”
他指向地图上的几个点:
“其一,西域。西州态度未明,但商路未必完全断绝。可派遣精干商队,携带关中特产(如皮毛、玉石),化整为零,绕开官方监控,尝试与西域小国甚至粟特商人交易,换取药材、硝石等物。此事需隐秘,由内务司李忠负责。”
“其二,内部挖潜。关内流民日增,需妥善安置。组织他们开垦荒地,兴修小型水利,种植耐旱作物。同时,集中所有工匠,设立匠作营,优先修复兵器甲胄,尝试利用本地矿石,改进炼铁之法,哪怕质量稍次,也能应急。此事,王校尉总揽。”
“其三,也是关键,”谢文渊目光锐利,“南方封锁虽严,但利之所趋,必有缝隙。主公南下,正是为此。我们需与江南、乃至岭南建立一条隐秘的补给线。此事……唯有耐心等待主公的消息,并做好接应准备。”
他的部署条理清晰,既有短期应急,也有长远谋划,更将希望寄托于楚骁的南方之行。
命令下达,整个玉门关这台战争机器,在巨大的生存压力下,开始以一种更加内敛、却更加坚韧的方式运转起来。匠作营的炉火日夜不息,叮当之声不绝于耳;新开垦的田地里,军民合力,汗水滴落在干涸的土地上;一队队装扮成商旅或流民的小股队伍,悄然西出阳关,或是试图渗入南方的封锁网……
玉门关,如同在寒冬中蛰伏的狼,默默舔舐伤口,磨砺爪牙,积蓄着力量,等待王者归来,带领他们撕破这重重围困的那一天。
楚骁收回望向北方的目光,眼神变得更加坚定。他能想象到玉门关此刻面临的困境,时间对他而言,同样紧迫。
在岩鹰的默许和有限引导下,楚骁和王五等人开始积极参与到黑石峒的日常活动中。他们学习辨认可食用的植物和洁净的水源,了解如何规避瘴气和危险的毒虫,甚至跟着俚人战士学习设置一些简单的捕猎陷阱和利用环境伪装。
楚骁惊人的学习能力和适应力,让原本对他心存疑虑的岩鹰也暗自心惊。这个汉人,似乎天生就属于这片充满挑战的土地。
同时,针对“鬼影”的调查也在暗中进行。楚骁根据那缕黑色丝线和神秘的标记,判断对方很可能拥有海上背景,且行事风格专业,绝非普通毛贼。他让王五等人特别注意海岸线方向的异常,以及任何不属于俚人习俗的痕迹。
几天后,一个负责在靠近海岸的林地边缘设置陷阱的俚人青年,带回了一个重要的发现——一小块被遗弃的、揉成一团的油纸,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种与山林气息格格不入的、淡淡的咸腥和硫磺混合的味道。
“这味道……像是海船上的东西,或者是……火器保养用的料?”王五仔细闻了闻,不确定地说道。
火器?楚骁眼神一凝。如果对方不仅擅长潜伏,还可能配备了火铳之类的武器,那威胁程度将大大增加。
线索逐渐指向了那个与倭寇勾结、活跃在沿海的海蛇帮。难道真是他们,为了追杀自己,不惜深入俚人腹地?还是说,他们另有图谋?
楚骁感到,一张无形的网,正在向着黑石峒,向着他,悄然收紧。他必须尽快弄清“鬼影”的真实身份和目的,否则,这刚刚建立的脆弱盟约,以及黑石峒的安宁,都可能毁于一旦。
而破局的关键,或许就在那片传来特殊气味的、靠近海岸的林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