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李承乾被废,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深潭,在朝野内外激起了巨大的波澜。而在这波澜之中,最引人注目,也自认为最接近那权力顶峰的,莫过于魏王李泰。
东宫之位空悬的诏书下达不过两日,魏王府的车马便愈发频繁地往来于王府与皇宫之间。李泰几乎每日都会入宫请安,陪伴在李世民身侧。他依旧穿着素雅文士袍,言谈举止比往日更加恭谨温顺,侍奉汤药,解读典籍,甚至主动为因太子之事心力交瘁的父皇按摩舒缓,极尽孝道。
李世民看着这个一向聪慧孝顺的儿子,尤其是在经历了李承乾的忤逆与背叛之后,心中不免生出几分慰藉与倚赖。他时常拉着李泰的手,感叹道:“青雀啊,诸多皇子中,唯你最肖朕年轻之时,勤勉好学,知晓进退。若承乾有你一半……唉!” 言语之中,对李泰的偏爱几乎不加掩饰。
然而,这偏爱如同催化剂,渐渐让李泰有些迷失了方向。他不再满足于仅仅扮演一个孝顺、有才学的皇子。他开始在陪伴李世民时,看似无意,实则有意地提及朝中事务,对一些官员的任免、政策的施行发表见解,其言论往往引经据典,颇有见地,更暗合李世民此刻的心意。他甚至在李世民面前,流露出对已废太子李承乾的“痛心”与“不解”,言语间将太子的过错归咎于其身边佞臣的引诱,以及其自身“德不配位”,隐隐为自己未来的“德位相配”铺路。
这一日,李泰陪李世民在神龙殿暖阁弈棋。棋局间,李世民又提起李承乾,神色黯然。李泰放下棋子,一脸恳切地道:“父皇,大哥行此大逆之事,儿臣每每思之,痛彻心扉。大哥若非被侯君集、李元昌等小人蛊惑,断不至如此。如今奸佞已除,只望大哥能在幽禁中幡然醒悟,儿臣……儿臣只愿我李氏江山,再也无需经历此等骨肉相残之痛。” 他说着,眼圈竟微微泛红。
李世民闻言,颇为动容,拍了拍他的手背:“你有此心,朕心甚慰。”
李泰见时机成熟,话锋却悄然一转,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与锋芒:“只是……父皇,如今东宫空悬,国本未定,朝野上下,难免人心浮动。儿臣以为,当早日确立储君,以安天下之心。” 他顿了顿,观察着李世民的神色,继续道,“储君之人,首重德行,需仁孝兼备,能团结兄弟,使皇室和睦,方能承继宗庙,不负父皇开创之盛世。”
他这番话,看似公允,实则句句都在标榜自身。仁孝?他此刻正扮演得淋漓尽致。团结兄弟?他接下来的一句话,却彻底暴露了他的真实意图。
恰在此时,有内侍来报,晋王李治前来问安。李治步入暖阁,见到李泰也在,便恭敬地向父皇和四哥行礼。
李世民见到幼子,脸色稍霁,温言问了他几句起居学业。
李泰看着垂手侍立、神情恭顺的李治,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轻蔑与忌惮。他忽然笑着开口,语气看似亲昵,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九弟,近日气色颇佳,想是学业精进,心情舒畅。只是……为兄记得,你往日与汉王元昌,似乎也颇为亲近,常在一处玩耍?”
李治心中猛地一凛,抬头看向李泰,只见四哥脸上虽带着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目光深处是一片冰冷的算计。汉王李元昌是太子谋反的核心党羽,已被诛杀!李泰此刻提起此事,其心可诛!
“四哥说笑了,”李治强自镇定,手心却已沁出冷汗,“元昌叔父乃是长辈,往日宫中宴饮,偶有见面,并无深交。”
“哦?是吗?”李泰拖长了语调,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同毒蛇般锁定李治,脸上依旧带着那令人不适的“温和”笑容,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地问道:
“汝与元昌善,得无虑乎?”
(你以前和元昌关系不错,现在……就不担心受到牵连吗?)
这句话,如同一声惊雷,在李治耳边炸响!它已不仅仅是简单的试探或关心,而是赤裸裸的威胁与警告!是在暗示李治与逆党有染,是在用废太子和汉王的下场来恐吓他,逼他退出储位的竞争!
李治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他张了张嘴,却感觉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巨大的恐惧和屈辱感席卷了他。
而坐在一旁李世民,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他脸上的温和之色瞬间冻结,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刀,直直地射向李泰!李泰那看似关切,实则阴狠的威胁,那毫不掩饰的、对幼弟的逼迫,如同冷水浇头,让他瞬间从这些时日对李泰的偏爱中惊醒!
他忽然想起之前青雀对晋阳之事的“关切”,想起他那些看似无意提及朝政、排挤太子的言论……原来,这份“仁孝”之下,隐藏的竟是这样一副刻薄寡恩、不容兄弟的嘴脸!
李世民没有说话,但暖阁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沉重得让人窒息。他深深地看了李泰一眼,那眼神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失望、冰冷,甚至是一丝厌恶。
李泰被父皇这突如其来的目光看得心头一寒,脸上的笑容再也维持不住,僵在了那里。他意识到,自己似乎……做错了什么,而且是大错特错。
李世民缓缓站起身,不再看李泰,只是对李治摆了摆手,声音疲惫而淡漠:“稚奴,你先退下吧。”
“儿臣告退。”李治如蒙大赦,慌忙行礼退出,后背已被冷汗湿透。
暖阁内,只剩下李世民与面色变幻不定的李泰。一场看似胜利在望的棋局,因这最后一子露出的狰狞,而彻底倾覆。青雀精心营造的伪装,在这一刻,裂开了一道无法弥补的缝隙。帝心,已然逆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