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深,宫墙内的梧桐落尽了最后一片枯叶,光秃的枝桠直指灰蒙蒙的天空,像极了囚笼的栅栏。晋阳公主李明达独立于窗前,已有半晌未动。窗外那片被高墙切割得规整无比的天地,昔日尚觉恢弘,如今在她眼中,却逼仄得令人喘不过气。
殿内暖炉烧得正旺,金兽吐香,锦幔低垂,一派皇家富贵雍容。可这温暖馥郁,落在她身上,只觉是黏稠的、无处可逃的束缚。数月苦修,《素心莲华诀》已臻大成,《流云十三式》亦窥得剑心奥妙,体内奔流不息的真气,指尖萦绕不散的剑意,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她已非吴下阿蒙,不再是那个需要被严密保护、连宫门都难以踏出的娇弱帝女。
“公主,尚服局新送来了几匹蜀锦,花样是时下最新的,您可要过目?”贴身宫女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在身后响起,带着惯常的讨好与谨慎。
李明达没有回头,只淡淡应了一声:“放着吧。”
她的目光掠过那流光溢彩的锦缎,心中毫无波澜。这些华服美饰,曾是她生活的一部分,如今却如同这宫殿里的金玉摆设,精美而冰冷,与她胸腔里那颗渴望烈风与旷野的心格格不入。她想起太液池上踏波而行的自在,想起指尖柳叶破空而去的凌厉,想起真气化莲时那玄妙无比的感应……那才是真实活着的滋味。
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这十二个字,如今已不是深藏心底的默念,而是化为炽热的岩浆,在她血脉中奔涌咆哮,几乎要破体而出。宫规、嬷嬷的视线、父皇或许会有的震怒、兄长的担忧……所有这些曾让她迟疑的枷锁,在绝对的力量和日益坚定的意志面前,正一寸寸失去分量。
而推动这决心的,还有那抹始终盘桓在心海深处的青色身影。青衣先生,东方墨。他的模样其实已有些模糊,但那份从容,那份仿佛世间万物皆可为棋、却又带着一丝疏离的平静,却愈发清晰地刻在她心里。他是她通往宫外那个广阔天地的引路人,是她对“江湖”二字最初也是最深刻的想象。他在哪里?西域?漠北?还是在那更遥远的、连史书都记载不详的所在?
她要知道答案。她要去追寻他的脚步,不是作为一个需要被拯救的累赘,而是作为一个有能力与他并肩、至少能望其项背的……同行者。
这个念头一旦清晰,便如野火燎原,再也无法遏制。
转身,目光扫过殿内垂手侍立的宫女嬷嬷,她们恭敬的姿态下,是无所不在的监视。她知道,明面上的请求或反抗皆是徒劳,只会招来更严密的看管。唯一的出路,在于无声的消失。
是夜,月隐星稀,正是潜行的好时机。
李明达遣散了所有宫人,以“需彻底静修,任何人不得打扰”为由,紧闭了殿门。她迅速行动,换上一套早已备好的、用料普通却便于行动的深色布衣,将一头如瀑青丝用一根简单的木簪牢牢束成男子发式。铜镜中,映出一个眉目清俊、略带英气的少年郎,唯有那双过于明亮的眸子,还能依稀看出几分昔日晋阳公主的影子。
她将一些碎银子、金叶子小心藏在贴身暗袋,又检查了那柄父皇昔日所赐、如今已与她心意相通的精钢长剑。指尖拂过冰冷的剑鞘,心中一片平静。她没有留下任何书信,即使是已为太子的九哥,因为任何字迹都可能成为追踪的线索,也可能给真正关心她的人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与风险。她选择用这种方式,与过去的身份做一个彻底的了断。
子时三刻,宫禁最深,万籁俱寂。
李明达如同一只灵猫,悄无声息地潜至宫殿后方一处守卫相对稀疏的角落。《素心莲华诀》内力运转,身体轻若无物,足尖在宫墙复杂的雕花处几次轻点,身影便已如一道青烟,袅袅升起,越过那堵象征着权力与禁锢的高墙。墙头冰冷的砖石触感一掠而过,下一刻,她已稳稳落在宫墙之外冰冷坚硬的土地上。
夜风扑面,带着市井烟火残留的气息和深秋的寒意,却让她精神一振。她回望一眼在夜色中如同巨兽蛰伏的巍峨皇城,那片她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心中并无多少留恋,只有一种挣脱束缚后的巨大轻松与对前路的无限决绝。
不再犹豫,她紧了紧背后的长剑,将身形融入浓重的夜色,朝着西方,朝着那未知的、却令她心驰神往的江湖,迈出了坚定而迅捷的步伐。
宫阙深深,锁不住雏凤离巢心。
夜色茫茫,前路是剑履山河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