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时近腊月,凛冬已至。鹅毛般的雪片,从铅灰色的天幕中无声洒落,覆盖了长安城鳞次栉比的朱门高檐,覆盖了纵横交错的坊市街巷,也覆盖了城外蜿蜒西去、直通陇右的官道。整座帝都仿佛被裹进了一层厚厚的、松软而冰冷的素缟之中,往日里的尘嚣与嘈杂,都被这铺天盖地的白悄然吞噬,只余下一种近乎神圣的静谧。
崭新的“仪凤”年号,已被官府胥吏们以最快的速度,镌刻在用以颁布正朔的历书扉页,以朱砂印制在需要通行帝国的各式文书告示之上。它们随着驿马的蹄声、信使的脚步,被送往各州县,张贴在官衙门口的照壁上,试图将这来自帝都的、“凤凰来仪”的喜悦与祥瑞之气,注入帝国的每一个角落。
长安城内,确有几分应景的喜庆。一些依附武媚的新贵府邸门前,早早挂起了喜庆的灯笼,即便在白日里也亮着,在雪光映衬下透出殷红的光。市井间,也不乏有说书人或在茶楼,或在街角,唾沫横飞地讲述着陈州凤凰如何神异,引得来往行人偶尔驻足,脸上露出或惊奇、或茫然、或事不关己的漠然。
然而,在这看似普天同庆的表象之下,冰冷的现实并未因年号的更改而有丝毫改变。
数百里之外,风雪弥漫的陇山古道之上,一队顶着寒风、踏着没膝积雪艰难前行的辎重车队,正将有限的粮秣与冬衣运往更西方的军镇。押运的校尉脸上冻裂了口子,眉头紧锁,心中盘算着这点物资能否支撑到开春,以及吐蕃人是否会利用这恶劣天气再次袭扰。烽燧台上的戍卒,裹着不足以御寒的旧袄,蜷缩在垛口后面,警惕地望着被风雪模糊了的远方,任何一点异动都让他们心惊肉跳。
而在关中某些偏僻的村落,茅屋在积雪的重压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衣衫单薄的农夫,望着被厚雪覆盖、来年收成未卜的田地,眼中是化不开的愁苦。偶尔有孩童因冻饿而发出的啼哭,很快便被呼啸的风雪声淹没。官府的赈济,或因雪阻路途,或因吏治弊端,迟迟未能惠及此处。
大理寺内,狄仁杰的值房中炭火不算旺。他刚刚处理完一桩因饥寒交迫而引发的盗窃案,心中沉甸甸的。案头,一边是那份宣告“仪凤”到来的邸报,另一边,则是几份来自不同渠道、陈述地方困苦或边镇需求的密报。他伸出手,指尖在那华丽的“仪凤”二字上轻轻划过,触感冰凉。旋即,他的手移开,重重地按在了那摞记载着现实困境的文书上,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抬眼望向窗外,雪花正扑簌簌地打在窗纸上,模糊了外面的世界。这“仪凤”的祥瑞,如同这覆盖四野的白雪,看似纯洁无瑕,统一了万物的形貌,却无法增添一丝暖意,无法消除积雪之下,冻土的坚硬与贫瘠。
雪,依旧在下。
落在朱门高户的瑞兽飞檐上,也落在戍卒冰冷的铁衣与农夫破旧的草檐上。
落在镌刻着“仪凤”二字的崭新界碑上,也落在边关古道的荒冢与流民冻僵的躯体上。
它试图掩盖一切,装饰一切,却终究无法改变这寒冬的酷烈,与这帝国华服之下,日渐清晰的、冰冷的裂痕。
“仪凤”元年的开端,便在这希望与隐忧、喧嚣与死寂、华美与疮痍的复杂交织中,随着这漫天的风雪,沉沉地落定了。而那被寄予厚望的“凤凰”,其华彩能否真正驱散这笼罩帝国的寒意,唯有时间,才能给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