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寒气侵骨,神都洛阳渐渐沉入冬夜。然而,皇城东南隅的文昌台内,却依旧是灯火通明,人影幢幢。这里本是贮藏典籍、校理文书之所,如今却被临时辟为登基大典筹备的核心衙署,由太平公主与上官婉儿共同坐镇。
正堂之内,巨大的案几上铺满了各式图样、典籍与文书。四周书架上的经史子集仿佛都成了沉默的见证者,注视着这决定新朝礼仪形制的关键一夜。炭盆烧得正旺,驱散了冬夜的严寒,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那种凝神专注的紧张气氛。
太平公主已褪去繁复的宫装,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杏黄色织锦胡服,窄袖束腰,更显干练。她立于一张巨大的方案前,上面摊开着由礼部、太常寺呈送来的历代帝王登基典仪旧制图录。她指尖点着图上那程式化的龙纹衮冕、玄衣纁裳,眉头微蹙。
“依样画葫芦,岂非显得我武周新朝,了无新意?”她声音清越,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母亲……陛下以女身临天下,开千古未有之局,这典礼仪注,岂能全然因袭李唐旧制?”
她转向侍立一旁、负责舆服设计的将作监官员,吩咐道:“传我的话,冕服之上,龙纹虽尊,凤仪亦不可少。当取凤穿牡丹之象,以金线盘绣,凤翔于前,牡丹盛放于后,既合女主之尊,亦寓富贵荣华,盛世开元之意。舆驾、旌旗、卤簿,凡有纹饰处,皆需融入此意,务求区别于前朝!”
那官员连忙躬身记录,额角微见汗意,深知这位公主殿下要求极高,且其意直指核心,绝非易与。
另一边,上官婉儿则坐在稍小的书案后,案头堆叠着更高的文书。她依旧是那身素雅的宫官常服,额间梅花妆在灯下愈显沉静。她手中执笔,正在审阅一份由太常寺拟定的登基大典流程草案。她的目光敏锐地捕捉到其中几处含混或不合时宜之处,时而提笔勾勒,时而批注数语。
“告天祭文,此处引《尚书》‘天命靡常’,虽合古义,然于今日之势,略显消极。”她轻声自语,随即在一旁的素笺上写下“宜改用《周易》‘鼎革’之义,或引佛经‘弥勒下生’之典,以彰革新承天之意。”字迹清秀挺拔,思路清晰。
她又拿起一份关于百官朝贺位次的草案,仔细核对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官员姓名与品阶。“宗室与武氏外戚之位次,需再斟酌,既要彰显亲亲之道,亦不可逾越礼制,徒惹非议。”她低声对身旁协助文书工作的女官吩咐道,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当太平公主那边关于“凤穿牡丹”的构想初步定下,便有属官将图样送至上官婉儿案头,请其从文书典制的角度予以核定。婉儿仔细看过,略一沉吟,便提笔在旁注道:“凤穿牡丹,寓意甚佳。然《周礼》有云,‘王者衣绘绣,皆有法象’。可引《瑞应图》‘凤皇,仁鸟也,雄曰凤,雌曰皇,见则天下安宁’之语,以为典据,使其合乎古义,又不失新朝气度。”
她的补充,既肯定了太平公主的创新,又为其找到了经典依据,使之更具说服力与合法性。太平公主听闻属官转述,远远看了婉儿一眼,目光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意味,有审视,有认可,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于其能力与受倚重程度的衡量。
“婉儿,”太平公主扬声问道,打破了堂内持续的书写与讨论声,“关于大典当日,百官命妇朝贺之具体仪注,你这边可有章程?”
婉儿抬起头,从容应道:“回殿下,初步拟定,依唐制增减。然,臣以为,既为女主登基,命妇朝贺之礼,或可较以往更为隆重,仪程亦可稍作调整,以显陛下恩泽遍及内外之意。具体细节,臣稍后整理成文,请殿下过目。”
“好。”太平公主点头,随即又转向另一边,询问宗正寺派来的官员关于李唐宗室参与典礼的安排事宜,语气虽不失皇家气度,却透着不容敷衍的锐利。
夜深如墨,文昌台内的灯火却未曾稍歇。烛泪堆叠,映照着伏案疾书的身影,以及那些在古老典籍与现实需求间反复权衡的思虑。新的典章制度,就在这冬夜的文昌台内,伴随着笔墨的沙沙声与低声的讨论,一点点被勾勒出来,逐渐成形。它既要遵循礼法的大框架,又要处处体现“武周”与“女主”的独特性,其间的分寸拿捏,考验着这两位身处权力漩涡中心的女性,所有的智慧与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