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册万岁二年(公元696年)五月,营州。
暮春的辽西,本该是草木蔓发、牛羊遍野的时节。可今年的营州城外,却弥漫着一股不同寻常的燥热与压抑。风从北方刮来,卷起的尘土里似乎都带着铁锈和草料焚烧后混合的焦臭。
都督府衙署内,气氛更是降到了冰点。
松漠都督、契丹大贺氏联盟长李尽忠,与归诚州刺史、他的妻兄孙万荣,并排跪在冰冷的青砖地上。两人皆着契丹贵族服饰,皮袍领口镶着黯淡的银饰,风尘仆仆,脸上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以及一种被极力压抑的屈辱与愤怒。他们面前,营州都督赵文翙高坐堂上,一身崭新的绯色官袍刺眼夺目,正慢条斯理地用杯盖撇着茶沫,眼皮都未抬一下。
堂侧,几名汉人属官垂手而立,眼神躲闪。堂下,还跪着几位其他羁縻州的蕃人酋长,皆屏息低头。
“李都督,孙刺史,”赵文翙终于开口,声音拖得长长的,带着浓重的关陇口音和毫不掩饰的轻蔑,“去年冬天,契丹各部遭了白灾,牛羊冻毙无数,朝廷不是已经拨下了一批粮食赈济么?怎的今日又来喊苦?莫非是觉得朝廷的粮仓,填不满你们这无底洞似的胃口?”
李尽忠额头青筋隐隐跳动,他深吸一口气,以生硬的汉话回道:“都督明鉴,去岁所拨粮秣,杯水车薪,且多陈腐……我部老弱,今春已饿殍数起。恳请都督开恩,再调拨些粮种、盐铁,助我子民渡过难关,秋季定当加倍贡赋……”
“加倍?”赵文翙嗤笑一声,打断他,“就凭你们现在这光景?李尽忠,莫要得寸进尺。朝廷恩典,那是陛下天高地厚之恩,你们不思感恩,反来讨价还价?再者,本督听闻,你部今春仍有壮丁操练骑射,颇不安分啊。这粮食若是给了你们,是去养牧民,还是去养兵?”
孙万荣猛地抬起头,眼眶赤红:“都督!此言诛心!操练骑射乃我契丹男儿祖传生计,防的是北边靺鞨、西边奚人,岂敢对天朝有异心?实在是活不下去了!都督赴任以来,视我酋长如奴仆,动辄鞭笞,征调无度,今又见死不救……”
“放肆!”赵文翙将茶盏重重顿在案上,茶水四溅。他站起身来,指着孙万荣,厉声道:“孙万荣!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指责朝廷命官?羁縻州郡,本就是天朝恩赐你们这些化外野人一块栖身之地!要粮没有,要鞭子,本督这里多得是!再敢聒噪,信不信本督现在就以‘蓄意滋事、图谋不轨’的罪名,将你二人锁拿,押送神都问罪?!”
堂上一片死寂。只有赵文翙粗重的喘息声。
李尽忠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粗糙的皮肤上传来刺痛,却远不及心中那团被反复羞辱、践踏后燃起的暴烈火焰。他想起部落里饿得奄奄一息的孩子,想起老母亲捧着发霉的粟米默默流泪的样子,想起赵文翙手下军吏如何像驱赶牲口一样对待他的族人,想起这个汉官每次看他们时那种仿佛看蝼蚁般的眼神……够了,真的够了。
他缓缓抬起头,不再看赵文翙,而是将目光投向堂外。透过敞开的府门,能看到营州城低矮的土墙,和墙外更广阔的、属于草原的天空。那天空阴沉着,似乎也在积聚着风暴。
赵文翙见他不语,以为震慑住了,冷哼一声,重新坐下,挥手像驱赶苍蝇:“滚吧!本督还有公务。记住,安分守己,才是你们这些蕃酋的本分!再有下次,定不轻饶!”
李尽忠和孙万荣站起身,没有再说一句话,甚至没有行礼,转身大步向外走去。皮靴踩在青砖上,发出沉重而决绝的声响。那几个一同来的酋长也慌忙跟上。
走出都督府,午后的阳光刺眼,却毫无暖意。营州街市萧条,行人寥寥,看到他们这一行契丹贵人出来,汉民商贩纷纷侧目,眼神复杂,有好奇,有畏惧,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
“大哥……”孙万荣声音沙哑,带着滔天的恨意。
李尽忠抬手止住他的话,目光如刀,扫过营州城头那面飘扬的、绣着巨大“周”字的旗帜。那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仿佛在嘲笑他们的卑微与无力。
“回松漠。”他吐出三个字,声音平静得可怕,“传令各部酋长,三日后,到我帐前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