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中,营州之变,猝然而猛烈。
积累了太久怨愤的契丹各部,在李尽忠和孙万荣的号召下,迅速集结。他们熟悉地形,弓马娴熟,更兼一股破釜沉舟的悲愤之气。而营州守军在赵文翙的庸碌统治下,早已武备松弛,士气低迷。
战斗几乎在第一天就失去了悬念。契丹骑兵如潮水般涌向营州城,箭雨蔽日。城内慌乱一片,赵文翙在亲兵护卫下试图从西门出逃,被一支流矢射中坐骑,摔落在地,随即被呼啸而至的契丹骑兵乱刀砍死。这位曾不可一世的营州都督,最终毙命于自己治所的尘土与血泊之中。
营州陷落的消息,伴随着初夏的热风,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疯狂卷向神都洛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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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都,万象神宫。
朝会的气氛原本因初夏的闷热而有些萎靡,当那份染着血污与烟尘气的紧急军报被内侍颤声诵读出来时,整个大殿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干,继而凝固。
“契丹松漠都督李尽忠、归诚州刺史孙万荣,悍然起兵,攻陷营州,杀都督赵文翙,劫掠府库……”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玉阶之下每一个朝臣的心头。边州叛乱,虽非首次,但在“圣神皇帝”御极、“大周”鼎立未久之时发生,其冲击力非同小可。
然而,让所有人,包括御座之上那位头戴冕旒的皇帝,感到一股寒气从脊椎窜起的,是军报最后附加的那句,由侥幸逃出的营州小吏口述的、叛军所打的旗号——
“何不归我庐陵王!”
七个字。
像七把淬毒的匕首,精准无比地捅穿了武周政权那袭华丽龙袍下最脆弱的软肋,也撕开了朝堂之上维持已久的、表面平静的帷幕。
死寂。
绝对的死寂。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随即,嗡嗡的低议声无法抑制地响起,又迅速被更深的恐惧压下去。无数道目光,或惊骇,或闪烁,或复杂,不由自主地瞟向御阶之上,又迅速垂下,生怕与那双此刻必然蕴藏着雷霆风暴的风目对上。
御座之上,武曌端坐的身形没有丝毫晃动,冕旒垂下的玉藻遮蔽了她大半表情。只有离得最近的内侍,能看见她搭在御座扶手上的那只手,手背青筋微微隆起,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另一只放在膝上的手,指尖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随即更用力地攥紧了掌中那温润的物件——那枚贴身的墨玉。
“何不归我庐陵王……”
这口号太毒了。它不仅仅是在拥戴被废黜在房州的那个儿子李显,更是在公然质疑她武曌取代李唐、建立武周的法统!是在挑动天下那些依然心怀李唐的旧臣、士族、乃至普通百姓心中那根最敏感的弦!是在将她武氏子弟(武承嗣、武三思)拱卫储位的努力,置于一个极其尴尬和危险的境地——看,连化外契丹都知道,这天下人心,仍在李氏!
怒火,如同岩浆在她胸中翻腾、咆哮,几乎要冲破那副帝王的镇定躯壳。她恨不得立刻发兵,将那些不知死活的契丹野人碾为齑粉,将李尽忠、孙万荣千刀万剐!
但她是武曌。是经历过无数惊涛骇浪,从后宫最底层爬到权力巅峰的武则天。
就在那令人窒息的寂静即将达到顶点时,她开口了。声音出乎意料地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冰冷的金属质感,清晰地传遍大殿每一个角落:
“契丹小丑,不识天威,竟敢猖獗至此。赵文翙御下无方,激成边衅,死不足惜。”
一句话,先定了性:是边衅,是赵文翙个人问题引发的局部叛乱,而非动摇国本的大患。同时轻描淡写,将叛军的政治口号暂时搁置。
她的目光,如冰锥般扫过殿下。在武承嗣、武三思那瞬间变得苍白又强作镇定的脸上停顿一瞬,看到了他们眼中的惊惶与急于表现的战意;又在狄仁杰、娄师德等几位重臣沉凝的脸上掠过;最后,落回虚空。
“左鹰扬卫将军曹仁师,右金吾卫大将军张玄遇,”她点出两位将领的名字,“命尔等为清边正副大总管,率军征讨。再发河东、河北诸道兵,合力进剿。务求速战速决,犁庭扫穴,以彰天讨!”
“臣遵旨!”曹仁师、张玄遇出列领命,声音洪亮,却掩不住一丝初闻噩耗后的紧绷。
“还有,”武曌声音更冷了几分,一字一顿,带着不容置疑的诅咒意味,“传制天下:逆贼李尽忠,改名‘李尽灭’;孙万荣,改名‘孙万斩’。朕倒要看看,是天威浩荡,还是魑魅魍魉更能逞凶!”
“李尽灭……孙万斩……”
朝臣们下意识地重复着这两个充满戾气与羞辱意味的新名字,心中凛然。陛下这是要用最直接、最粗暴的文字巫术,来镇压、反击那“庐陵王”口号带来的政治诅咒,也是在宣泄滔天怒意。
朝会在一种诡异而压抑的气氛中散去。百官鱼贯而出,无人高声交谈,个个面色凝重。契丹叛乱本身或许尚可应对,但那句口号,却像一颗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的涟漪,注定要蔓延到神都的每一个角落,渗透进权力结构的每一条缝隙。
武曌独自坐在渐渐空寂下来的大殿中。冕旒已被取下,露出她紧锁的眉心和平静下面汹涌的怒潮。她缓缓摊开掌心,那枚墨玉静静地躺在那里,温润依旧。
利州江畔的誓言,海外华胥的灯火,眼前契丹的烽烟与那句诛心的口号……无数画面在她脑中交织冲撞。
“常守本心……” 她无声地咀嚼着这四个字,嘴角扯出一个冰冷到极致的弧度。她的本心,就是将这天下牢牢握在手中,让武周江山铁桶一般!任何胆敢挑战这一点的人,无论是契丹,还是任何潜藏在暗处、借着“庐陵王”名义蠢蠢欲动的势力,都只能有一个下场——
尽灭!万斩!
她收紧手掌,将墨玉牢牢握住,仿佛要从中汲取力量,抑或是将其碾碎。眼底深处,冰封的怒火之下,有一丝极细微的、连她自己都未觉察的裂隙,因那七个字的冲击,悄然蔓延。
营州的烽火,已然照亮了北疆阴沉的天空。而神都的宫阙深处,一场更复杂的风暴,才刚刚开始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