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册万岁二年(公元696年)八月,硖石谷。
时值初秋,燕山余脉的沟壑间已染上些许早霜的凛意。硖石谷,这条位于平州与营州之间、蜿蜒如肠的狭窄山道,此刻却弥漫着与肃杀季节截然相反的、躁动灼热的气息。
武周清边道大军,正沿着谷底艰难行进。
旌旗招展,矛戟如林,数万人的队伍拉成了一条见首不见尾的长蛇,铠甲与兵器的碰撞声、马蹄践踏碎石声、将官此起彼伏的呼喝声,混杂着士卒粗重的喘息,在两侧陡峭山崖间反复回荡,更添喧噪。队伍最前方,是右金吾卫大将军、清边道副大总管张玄遇亲率的精锐骑兵,人马皆披精甲,在并不明亮的秋日下泛着冷硬的光。张玄遇本人端坐于高头大马之上,面色沉毅,目光不时扫过两侧寂静得有些过分的山岭,但眉宇间那份属于朝廷王师、挟雷霆之势北上的自信,依然清晰可辨。
“大将军,前方探马回报,谷口未见异常,只发现些契丹溃兵遗弃的帐篷、锅灶,尚有温气。”一名斥候校尉飞马来报。
张玄遇微微颔首,对身旁并辔而行的左鹰扬卫将军、清边道大总管曹仁师道:“曹总管,看来李尽灭、孙万斩终究是乌合之众,闻我天兵至,已然胆寒,只敢弃营远遁,欲诱我深入疲乏。”
曹仁师年岁稍长,脸庞被边塞风霜刻出深深的皱纹,他捋了捋颌下短须,眼神中带着久经沙场的谨慎:“张副管,契丹人狡黠,惯用骑射袭扰。此谷地势险恶,两厢山林密布,仍需小心为上,不宜推进过速。是否让前军放缓,多派斥候攀上两侧山梁了望……”
“曹总管过虑了!”张玄遇未及答话,旁边一位急于立功的年轻将领便高声插言,“契丹蛮子,不过是仗着赵文翙那蠢货无能,才侥幸得了营州。如今我朝廷大军压境,锐气正盛,正该一鼓作气,直捣松漠,擒拿贼酋,献俘阙下!若在此逡巡不前,岂不挫了我军威风,更让那帮野人笑话?”
此言一出,周围不少中下层将官都面露赞同之色。自女皇登基改元,大周立国,北疆已多年无大战事。此番出征,朝野瞩目,谁都盼着速建奇功,加官进爵。尤其是想到神都那位陛下对此次叛乱的震怒,以及对“李尽灭”、“孙万斩”那充满戾气的改名诅咒,更是让全军上下弥漫着一股“必须速胜以彰天威”的焦躁之气。
张玄遇沉吟片刻。他并非全然无谋的莽夫,但也深受这种氛围影响。陛下限期平贼的旨意虽未明言,但压力无形。再者,从营州逃回的溃兵和前期零星接触来看,契丹军力确实不算雄厚,战法也以游骑骚扰为主。或许,真是自己多虑了?
他看了一眼曹仁师,见对方眉头紧锁,却未再坚持,便挥手道:“曹总管谨慎,不无道理。然战机稍纵即逝。传令,前军、中军加速通过此谷,后军押运辎重,保持距离,注意两翼警戒。出谷之后,再作休整,直扑契丹巢穴!”
军令传下,原本就有些急迫的队伍,行进速度陡然加快。马蹄声、脚步声更加密集,荡起的尘土也愈发浓厚,几乎遮蔽了后方队伍的视线。
他们不知道的是,就在两侧那些看似寂静、只偶尔惊起飞鸟的山林之中,无数双属于草原猎手的眼睛,正冷静地、带着残忍的期待,俯瞰着谷底这条蜿蜒拥挤的长龙。
李尽忠(李尽灭)和孙万荣(孙万斩),并未远遁。那遗弃的营地,不过是第一道诱饵。
真正的杀招,埋伏在这硖石谷最险要的中段。此处山势收束最紧,道路最为崎岖狭窄,大队人马至此,必然首尾难以相顾,行动迟缓。
“来了。”趴在嶙峋岩石后的孙万荣,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中闪烁着孤狼般的凶光。他手中紧握着一柄厚重的角弓,箭已搭弦。
李尽忠就在他身侧不远处,同样伏低身躯。他没有看谷底,反而抬头望了望阴沉的天色,低声用契丹语对身边传令兵道:“告诉各队,沉住气。以我鸣镝为号。”
时间一点点流逝。谷底的喧嚣越来越近,周军前锋的旗帜已清晰可见,那明晃晃的铠甲反射着微弱的天光,刺痛了埋伏者的眼睛。契丹战士们屏住呼吸,握着兵器的手心渗出汗水,混合着泥土的腥气。
终于,周军前锋完全进入了伏击圈,中军也大半涌入这狭窄的死亡走廊。
李尽忠猛地站起身,用尽全身力气,拉满强弓,一支尾部带有特殊镂空、能发出凄厉尖啸的响箭——“鸣镝”,撕裂空气,射向谷底!
咻——嘭!
尖锐的鸣镝声,如同地狱传来的号角!
“杀——!”孙万荣狂吼一声,第一个跃出隐蔽处。
杀声震天!
刹那间,硖石谷两侧的山坡上、树林中、岩石后,无数契丹战士如同从地底涌出的鬼魅,骤然现身!箭雨,第一波也是最致命的一波,如同夏日狂暴的冰雹,带着死亡的呼啸,向着谷底毫无防备的周军倾泻而下!
“有埋伏!”“举盾!快举盾!”“结阵!向中间靠拢!”
谷底瞬间大乱。突如其来的打击让周军士卒魂飞魄散。锋利的箭镞轻易穿透单薄的皮甲,甚至从盾牌的缝隙钻入,带起一蓬蓬血花。战马受惊,嘶鸣着人立而起,将背上的骑士甩落,又冲撞践踏着己方的步兵队伍。狭窄的地形此刻成了最致命的陷阱,拥挤的队伍根本无法有效展开阵型,反而在惊恐中互相推搡、踩踏,死伤无数。
“不要乱!向我靠拢!弓箭手还击!”张玄遇目眦欲裂,挥刀格开几支流矢,声嘶力竭地大喊,试图稳住阵脚。但他的声音在震耳欲聋的喊杀声、惨叫声、箭矢破空声中被彻底淹没。
更可怕的是,契丹人显然早有周密计划。第一波箭雨压制后,并未立刻冲下山坡进行混战,而是分出一部分精锐骑射手,沿着山脊快速机动,不断从侧上方抛射利箭,同时,另一部分契丹步兵推下了早已准备好的滚木礌石!
巨大的圆木、石块轰隆隆从陡坡滚落,声势骇人,无情地碾入周军密集的队伍中,骨碎筋折之声令人毛骨悚然,瞬间在行军队列中开出数道血肉模糊的缺口。
“后军!后军向前救援!”曹仁师在后队看得分明,急得双眼赤红,拔剑催促后军加速前进。然而,狭窄的谷道已被前军溃退的人马和倒毙的尸体堵塞,加上不断落下的礌石箭雨,后军根本难以前行,反而在谷口处挤作一团,成了契丹弓箭手的活靶子。
战局从一开始就呈现出一边倒的屠杀态势。
张玄遇身边亲兵死伤殆尽,座下战马也被箭矢射中倒地。他踉跄站起,挥舞横刀,犹自死战,却见四周尽是溃逃的士卒和狞笑着扑上来的契丹战士。一支冷箭从他视线死角飞来,正中肩胛,力道之大,穿透甲叶。他闷哼一声,向前扑倒,随即被数名契丹兵按住,绳索加身。
“绑了!这是个大的!”契丹兵兴奋地用生硬的汉话喊道。
曹仁师眼见前军尽没,张玄遇被俘,后军被困,知大势已去,悲愤长叹一声,在亲兵拼死护卫下,调转马头,向着来路溃逃。主将一逃,本就濒临崩溃的后军彻底瓦解,丢弃旗帜辎重,亡命奔逃。
硖石谷,成了名副其实的“殇谷”。 周军尸体枕藉,鲜血浸透了谷底的砂石,缓缓渗入泥土。武库精良的铠甲、兵器、旌旗,连同大批粮秣,尽数落入契丹之手。而被俘的,不止张玄遇一人,还有多名中级将领。
李尽忠与孙万荣站在山坡上,俯瞰着谷底修罗场,呼吸着浓烈的血腥与硝烟混合的气息。胜利的狂喜在他们胸中激荡,但更深的谋划也在进行。
“搜!仔细搜!”孙万荣厉声吩咐,“把所有官印、令箭、文书,尤其是张玄遇的印信,给我找出来!一个不许遗漏!”
他知道,这场大胜,仅仅是开始。接下来的文章,要用这些缴获的“凭信”来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