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洛阳。
武懿宗“移师”相州、赵冀失守、百姓遭屠的奏报,比硖石谷败绩更让朝廷蒙羞。这一次,连掩饰都变得困难。
朝堂之上,气氛凝重得几乎滴出水来。武则天高坐御榻,脸上覆盖着一层寒冰。她看着下方匍匐请罪的兵部官员,听着关于河北惨状的描述,胸中怒火与一种更深的、被背叛的耻辱感交织翻腾。
武懿宗!她的好侄儿!竟然如此不堪!将武氏的脸面,将她这个皇帝的权威,丢在了河北的冰天雪地之中,任人践踏!
“陛下,”御史台一名不畏死的年轻御史出列,声音因激愤而颤抖,“建安王武懿宗,受命专征,不思御寇安民,反闻风先遁,弃城失地,致赵、冀数州生灵涂炭,百姓殍尸遍野!其罪滔天,实乃国朝立国以来未有之耻!臣恳请陛下,严惩不贷,以正国法,以谢天下!”
此言一出,不少朝臣,尤其是非武系的官员,虽未出声,但眼神中流露出赞同与期待。狄仁杰立于文官班列中,眼帘低垂,袖中的手却微微握紧。他痛心于河北百姓的苦难,更忧虑如此下去,国将不国。
武曌沉默着。她能感受到朝堂上那无声的压力,那是对武氏子弟无能的集体鄙夷,也是对她这个重用亲族皇帝的一次无声质疑。严惩武懿宗?当然要惩!否则如何服众?如何维系摇摇欲坠的军心民心?
但……如何惩?真的依律斩首吗?那无异于向天下宣告:她武曌所依赖的血亲,尽是废物脓包,她这个皇帝的用人眼光,大错特错。这会让本就因“庐陵王”口号而浮动的舆论,更加不利于武周。
“武懿宗,”她终于开口,声音冰冷,听不出喜怒,“丧师失地,畏敌如虎,有负朕望,更负河北百姓。着即革去清边道副大总管等一切军职,削食邑三百户,贬为泽州刺史,即日离京赴任,不得延误。”
革职,削邑,贬官。听起来惩罚不轻,但谁都明白,这与其罪过相比,何其轻微!尤其贬去的泽州,并非烟瘴边远之地,甚至还算中州。这与其说是惩罚,不如说是保护性的流放,给双方一个台阶下。
“陛下!如此处置,恐难平河北军民之愤,难堵天下悠悠众口啊!”那年轻御史抗声再谏。
武曌目光如电,扫向那御史:“如何处置,朕自有分寸!河北之失,非武懿宗一人之过。前军丧败,致使全局被动,亦是缘由。着将赵州临阵脱逃之裨将二人,军前正法,传首诸军,以儆效尤!另,敕令河北诸州,坚壁清野,固守待援,敢有弃城而走者,无论官职,格杀勿论!”
杀两个替罪羊,重申严酷军纪,将部分罪责推给前期的失败,同时牢牢护住武懿宗,保住武氏颜面最基本的遮羞布。这就是她的权衡,她的帝王心术。
那御史还要再言,被同僚死死拉住。他在心中暗叹一声。他知道,陛下心意已决。此时此刻,维护武氏统治集团的表面稳定,在她心中,或许比单纯的公道更重要,或者说,她认为这本身就是维护统治的必要手段。
朝议在一种极其压抑和怪诞的气氛中结束。武懿宗被轻轻放过,而“武家王爷尽豚犬”的讥讽,却如野火般,在神都的街谈巷议、在往来商旅的口耳相传中,迅速蔓延开来,并随着北风,吹向帝国的各个角落。
河北的鲜血与泪水,凝结成冰,也冻结了无数人对这个“大周”朝廷最后的一丝期待。人心的流失,比疆土的沦丧,更加致命,且不可逆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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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胥,天枢城,议政院。
关于武懿宗溃逃及武曌处置的详细情报,被整理成文,放在了元首代理人李恪的案头。李贤、冷月等人也在座。
“割发代首,古已有之;弃民保亲,今更甚之。”李贤看完,放下文书,语气中带着司法者特有的冷峻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哀,“武曌此举,看似保全了亲族颜面,实则将‘法不同贵’的原则践踏得粉碎。朝廷律法,于百姓则严刑峻法,于亲贵则网开一面,此等双重标准,如何令民众信服?河北百姓之苦,非仅契丹之刃,更是武周之政所赐。”
李恪沉吟道:“武懿宗之无能,暴露无遗。武氏子弟中,或有一二可造之材,但整体而言,确难当大任。武曌以周代唐,本就根基不稳,急需树立武氏权威。此番强行推武氏子弟掌军,实是政治需要压倒军事理性的典型。代价,便是河北千里烽烟,百姓流离。”
冷月补充道:“墨羽河北线报,民间怨愤滔天,对‘庐陵王’之议,已从好奇观望,转为某种隐蔽的期盼。武周政权在河北的统治根基,经此一遭,恐已名存实亡。只是不知,那位陛下,是否真正意识到了这一点,还是依然认为,靠杀戮和权术,就能压服一切。”
李恪摇了摇头:“她或许明白,但未必甘心,更未必有他途可选。路径依赖,一旦走上以恐怖和血缘维系权力的道路,便很难回头。这亦是旧式王朝更替中,常见之悲剧。” 他看向李贤,“贤弟,此案例,可作为我华胥司法与政治学堂中,剖析‘人治弊端’、‘裙带政治危害’以及‘民心向背与政权合法性关系’的又一鲜活教材。制度之重要,在于其能避免将国家安危,系于一人之喜怒、一族之贤愚。”
“谨受教。”李贤正色道,随即提笔,开始在自己的案例笔记上增添新的内容。窗外,天枢城秩序井然,学堂钟声清越。两个世界,在同一个冬日,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景象:一个在血缘与权术的泥潭中挣扎沉沦,百姓苦寒;一个在法治与制度的框架下探索前行,生机勃勃。那枚从利州江畔赠出的墨玉,如今所映照的,已是渐行渐远、截然不同的道路与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