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功元年(公元697年)夏末,洛阳,来俊臣府邸。
夏夜的洛阳,本该是士女游宴、市井喧腾的时节。然而,自去岁契丹烽火燃起,今岁虽平,那股无形的肃杀与惶然,却如附骨之疽,未曾从神都的上空真正散去。白日的暑气到了夜里,化作一种黏腻的闷热,裹挟着洛水河畔特有的、混合了淤泥与水草气息的微风,漫无目的地游荡在坊市街衢之间。
但这股微风,似乎刻意绕过了修业坊深处那片占地广袤、门禁森严的宅院——当朝御史中丞、左台御史大夫、司仆少卿来俊臣的府邸。
府内,迥异于外间的闷热与沉寂。穿过数重戒备森严的门户,在最深处一间完全由厚重青石砌成、仅有一扇包铁小窗透气的密室内,却是灯火通明,凉意森然。四角巨大的冰鉴散发着肉眼可见的白色寒雾,不仅驱散了暑热,更让室内的空气都凝滞般冰冷。墙壁上未挂任何字画饰物,只悬着几副精铁锻造的刑具,在烛火下泛着幽暗的光泽。室内唯一的家具,是一张巨大的紫檀木案,案上堆积如山的并非书卷,而是各式卷宗、名刺、密报,以及一册册边角已被翻得毛糙的簿子。
来俊臣就坐在这案几之后。
他年约四旬,面容瘦削,颧骨高耸,一双细长的眼睛微微眯着,在跃动的烛光下,瞳孔深处仿佛有两簇幽暗的火焰在静静燃烧。他未着官服,只穿一身裁剪极合体的玄色深衣,料子是上好的吴绫,却因主人常年伏案与出入各种晦暗场所,而显得颜色有些沉黯。他的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极为整齐干净,此刻正轻轻捻动着案上一枚温润的羊脂玉镇纸,动作舒缓,甚至带着一丝文人般的雅致。然而,若有熟知他手段的人在此,便会知道,这双干净的手,曾执笔构陷过多少公卿贵胄于死地,又曾签发过多少令朝野颤栗的逮捕文书。
“李昭德倒了……狄仁杰那老狐狸,倒是越发得陛下信重,主理河北善后……” 来俊臣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特有的、平缓而缺乏起伏的腔调,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琐事,“魏王、梁王,经契丹一役,声名扫地,虽仍居高位,不过是仗着那点血脉罢了。陛下心中,对其失望,可想而知。”
他说话时,目光并未看向室内的另外两人。那是他的心腹,御史台属吏侯思止和王弘义。侯思止身形矮胖,原为卖饼小贩,因告密得官,此刻正不安地搓着手;王弘义则干瘦如猴,眼神闪烁,原是乡间无赖,亦以告密进身。
“大夫明鉴!”王弘义连忙躬身,尖声道,“如今朝中,谁不知大夫才是陛下最锋利的刀,最可信的耳目!那些李唐余孽、还有那些自恃清高的宰相,哪个听到‘来子’(来俊臣自称)之名,不吓得腿肚子转筋?”
来俊臣嘴角微微扯动了一下,似笑非笑,并未理会这露骨的奉承。他的目光,落在了案头那册他亲自编纂、以最上等泥金笺抄录的《罗织经》上。封面上三个字,铁画银钩,力透纸背。
“刀?”他轻声重复,手指拂过《罗织经》冰凉的封面,“刀自然是好用的。然则,刀为器用,终须执于人手。” 他抬起眼,那幽暗的目光扫过侯、王二人,让后者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你们说,如今执刀者,是谁?是陛下,还是……那些躲在陛下裙摆之后,自以为血统高贵,便可安享富贵的武家王爷?亦或是,那个越来越有主见的镇国太平公主?”
侯思止冷汗涔涔,嗫嚅道:“自、自然是陛下……陛下天威莫测……”
“陛下天威,自然至高无上。”来俊臣打断他,语气依旧平淡,却让室内温度仿佛又低了几度,“然陛下亦是凡人,有喜怒,有偏听。昔日陛下需要一把快刀,清理李唐枝叶,稳固大周根基,我辈应运而起。如今呢?李唐显赫人物凋零几尽,庐陵王囚于房州,皇嗣(李旦)幽居东宫,形同傀儡。陛下这把刀,最锋利的刃,是否已经……砍完了该砍的木头?”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悬挂刑具的墙边,抬手轻抚一副冰冷的老虎钳。“木头砍完了,刀若还悬在那里,碍眼不说,持刀的手,会不会觉得……沉了?甚至,怕这刀锋,不小心割伤了自己?”
王弘义与侯思止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巨大的惊恐。他们听懂了来俊臣的弦外之音——鸟尽弓藏,兔死狗烹!陛下会不会觉得他们这些酷吏已经没用了,甚至成了负担?
“不!不会的!”王弘义急道,“朝中仍有异心者,天下还有不服大周者!陛下仍需大夫,仍需我等为鹰犬!”
“鹰犬……”来俊臣品味着这个词,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石室中回荡,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意味,“说得不错,是鹰犬。可鹰犬若只知撕咬陛下指定的猎物,那终究只是猎具。你们可知,十六国时,后赵开国之主石勒,出身为何?”
侯、王二人茫然摇头,他们肚中那点墨水,远不足以知晓这些。
“石勒,羯人也。初为奴仆,后成流寇,辗转依附各方,终能把握时机,吞并群雄,称孤道寡,建号赵天王。” 来俊臣转过身,烛光在他瘦削的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那双细眼中幽火大盛,“他出身卑贱,犹不如我。其能成事,凭的便是敢想敢为,善捕时机,化天下汹汹之势,为己所用!”
他猛地一掌拍在案几上,那枚羊脂玉镇纸跳了起来,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如今之势,何在?”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兴奋与癫狂,“在于陛下虽平契丹,然国力大损,武氏无能尽显,人心浮动,‘归李’之思暗涌!在于狄仁杰等老臣,借安抚河北之机,声望渐起,其所念所想,无非复李唐旧制!在于太平公主,地位日尊,参与机要,其心难测!更在于——东宫那位懦弱的皇嗣,房州那位惶恐的庐陵王,他们身上流的,才是天下许多人心底真正认可的血!”
侯思止已经吓得腿软,王弘义也面色惨白,他们隐约猜到主子要说什么了,但那念头太过骇人,让他们不敢深思。
来俊臣俯身,从案几最底层抽出一份空白的奏疏模板,上面已预先写好了许多格式化的构陷之词。他提起笔,蘸了蘸浓墨,笔尖悬在“谋反主犯”那一栏的上方。
“陛下需要新的‘木头’,来让这把刀,继续保持锋利,不可或缺。”他的笔尖缓缓移动,声音如同毒蛇吐信,“你们说,若是皇嗣李旦,联合庐陵王李显,暗结南北衙禁军将领,意欲趁国势疲敝、陛下忧劳之际,图谋复辟,颠覆大周……这条木头,够不够大?够不够让陛下,再次握紧我们这把刀?”
“轰隆!”
仿佛是为了应和他的话语,石室之外,遥远的夜空中,传来一声沉闷的夏雷。惨白的电光,瞬间透过那扇唯一的包铁小窗,照亮了来俊臣那张因野心与疯狂而微微扭曲的脸,也照亮了侯思止、王弘义毫无血色的惊恐面容。
雨,终于要落下来了。而来俊臣心中那张巅狂之网,已悄然撒出,目标不再是昔日的李唐旧臣,而是直指当下武周权力最核心、最敏感的区域——皇嗣,储君,乃至……那些与他同在陛下麾下,却可能阻碍他“骋志”的武氏亲王与帝国公主。
石勒?不,他来俊臣要做的,是比石勒更精于算计、更善于利用规则与恐怖的猎人。他要将这神都,乃至整个天下,都变成他《罗织经》中,最新、也是最辉煌的一章。
笔尖,终究没有落下。他放下笔,恢复了那种平缓的语调:“此事,需周密。侯思止,你去搜集东宫、房州往来人员名录,蛛丝马迹皆不可放过。王弘义,南北衙那些将领,平日可有怨言?与李唐旧将可有瓜葛?详查。”
“是……是!”两人魂不附体地应下,慌忙退出石室。直到走入外面闷热而真实的夏夜,被雨水前的微风一吹,才惊觉后背早已被冷汗湿透。
密室内,来俊臣独自立于冰鉴散发的寒雾之中,手指再次抚上《罗织经》。这一次,他的脸上露出了一种近乎虔诚的、扭曲的笑容。
工具?不。他要做执棋者,哪怕只是片刻。而这盘棋的第一步,便是让陛下和所有人相信,只有他来俊臣,才能从最不可能的地方,找出最致命的“叛国者”。
雷声渐密,暴雨倾盆而至,猛烈冲刷着神都的街巷与宫墙。而在修业坊那深宅的石室内,一场更为阴冷、更为致命的暴风雨,已然酝酿成型。那枚温润的羊脂玉镇纸,静静躺在案上,映照着烛火与主人眼中,那簇名为野心的幽暗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