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送暖,万物复苏。清河县城的大街小巷,都透着一股久违的鲜活劲儿。
小商品市场的红火,像一针强心剂,注入了这座沉寂已久的小县城。
然而,县长姚和韵的办公室里,却是一片倒春寒。
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像一座小小的坟。
办公桌上的文件乱七八糟地摊着,姚和韵那张本就富态的脸,此刻更是拧成了一团,眼袋浮肿,眼圈发黑,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焦躁的气息。
“便民运输服务点”的计划,已经推行了一个星期。
一个星期,七天,一百六十八个小时。
结果呢?
姚和韵拿起双石乡和白马乡递上来的报告,那几张薄薄的纸,在他手里重如千钧。
两个试点乡,三十几台拖拉机,上百辆马车牛车,结果登记在册的,是零。
一个都没有。
交通局长老张的担忧一语成谶。
“嘭!”姚和韵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茶杯嗡嗡作响。
“一帮混蛋!”
问题出在哪儿,他心里跟明镜似的。
下面的人报上来的情况千奇百怪,但归根结底就两条。
一是老百姓不信。
双石乡的一个村支书在电话里愁眉苦脸地跟他汇报:“姚县长,俺们嘴皮子都磨破了。
可老乡们就一句话:天上不会掉馅饼。
他们说,政府啥时候这么好心过?
不要钱,不派指标,还让你自个儿定价挣钱?
这肯定是想骗咱们把拖拉机交上去,登记完了,回头就找个由头给归公了!”
这种根植于骨子里的不信任,源于过去那些年的惨痛经历。
对他们来说,家里那台磕磕碰碰的拖拉机,是除了土地之外最值钱的家当,是命根子。
让他们拿出来登记,跟让他们把婆娘的名字写在别人的户口本上没区别,心里发慌。
与其冒着车被收走的风险,还不如让它在院子里生锈。
而第二个问题,则更让姚和韵怒火中烧。
有老鼠屎!
白马乡还好,乡长是个实诚人,天天带着干部往村里跑,虽然没效果,但态度是端正的。
可双石乡那边,简直烂到了根子里。
乡里的一个副乡长,叫孙德旺,负责具体落实这件事。
这家伙阳奉阴违,人前开会喊口号,人后就把这事当成耳旁风。
不仅如此,有那么一两个胆子大、脑子活络的村民,跑去乡里打听具体政策,这孙德旺竟然敢伸出手来,暗示要收手续费、登记费,还美其名曰“管理成本”。
“一个人要五十块!一头牛要三十!拖拉机更是要一百块的‘保证金’!”姚和韵看着手里的匿名举报信,气得浑身发抖,“他怎么不去抢!
这是要把老百姓最后一点念想都给掐死!要把我姚和韵的脸,丢到粪坑里去!”
李默的计划,环环相扣,精妙绝伦。
他仿佛一个绝顶的棋手,落子无悔,算无遗策。
可他算到了人性,算到了市场,却没法算出每一个执行者的良心。
姚和韵感觉自己就像一个空有绝世菜谱的大厨,结果手底下的人,不是把盐当成糖,就是偷工减料。
最后端上来的,是一盘狗都不吃的玩意儿。
他焦躁地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地板被他踩得吱吱作响。
怎么办?强制命令?那只会加剧老百姓的恐慌和抵触。
派工作组下去?一来一回,黄花菜都凉了。
他甚至产生了一个荒唐的念头:要不,再去找李默问问?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他自己掐灭了。
不行!
他姚和韵,好歹是一县之长!总不能事事都去问一个十七岁的孩子吧?
小商品市场是李默的点子,这运输服务点又是李默的点子。
现在执行出了问题,自己这个县长连这点小麻烦都摆不平,还要跑去问人家,那以后这清河县,到底是他姚和韵说了算,还是李默说了算?
当然了话又说回来了,以姚和韵的性格来说,他才在乎县长这个职位所带来的虚名!
只要有他在一天,他就见不得百姓们过着吃不饱穿不暖的生活。
李默要真有本事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姚和韵把自己乌纱帽亲自摘了,让对方戴都可以。
眼看着这么一个能盘活全县经济的神仙点子就要胎死腹中,他心如刀绞。
这几天,他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夜里躺在床上,脑子里就全是拖拉机的轰鸣声和老百姓的咒骂声。
他甚至梦到魏东来站在安丰县的山头上,指着清河县的方向哈哈大笑,笑他姚和韵是个连煮熟的鸭子都看不住的窝囊废。
宋妙梦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天天给他熬安神的汤,却半点用都没有。
下午,姚虞花放学回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自己的父亲,那个在她心中永远沉稳如山、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男人,此刻却像一头困在笼子里的老虎,暴躁,无奈,且疲惫不堪。
桌上的饭菜一口没动,已经凉透了。
“爸。”姚虞花轻声喊了一句。
姚和韵仿佛没听见,依旧瞪着窗外,眼神空洞。
姚虞花默默地把凉了的饭菜端走,去厨房热了热,又重新端了回来。
“爸,先吃饭吧。天大的事,也不能跟自个儿的身子过不去。”
姚和韵这才回过神,看着女儿担忧的眼神,他长长叹了口气,拿起筷子,却没什么胃口,只是机械地往嘴里扒拉着米饭。
“是运输点的事,不顺利吧?”姚虞花坐在他对面,轻声问道。
姚和韵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你.....去找李默哥聊聊呢?”姚虞花试探着问。
“不找!”姚和韵的反应比预想中激烈得多,他放下筷子,声音都提高了几分,“他给了方子,我这个当大夫的要是连药都抓不好,还有什么脸见人!”
看着父亲这副又倔又爱面子的样子,姚虞花心里忽然有些想笑,但更多的是心疼。
她知道,父亲不是在乎什么县长的虚名,他是在跟自己较劲。
他把清河县的未来,把几十万老百姓的希望,都扛在了自己肩上,他不想让任何人失望,尤其是那个让他看到希望的少年。
姚虞花眼珠一转,心里有了主意。
“爸,你说得对。你是县长这种小事,肯定能自己解决。你先歇着,我去趟同学家,问个作业题。”
说完,她拿起书包,一溜烟地跑出了家门。
姚和韵看着女儿轻快的背影,还以为她真是去问作业,疲惫地挥了挥手,又陷入了沉思。
姚虞花并没有去同学家。
她一路小跑,穿过两条巷子,来到了隔壁那个熟悉的小院门口。
院子里,春意盎然。
新翻的土地散发着泥土的芬芳,李默正悠闲地躺在一张竹制的躺椅上,手里拿着一本书,身边的石桌上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清茶。
不远处,李铁正光着膀子,在一声声沉闷的喝声中,跟着王教官练习着格斗擒拿,汗水浸湿了他古铜色的皮肤。
整个小院,宁静而充满了向上的生机。
这幅惬意的景象,与自己家里那愁云惨淡的气氛,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对比。
姚虞花站在门口,看着那个躺在春光里的少年,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院门。
有些事,父亲拉不下脸,那就由她这个做女儿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