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程府正堂闹成一团时,一个瘦小单薄的身影,缓缓踏入了正厅的门槛。而朝堂上空,大街小巷,民间地头已经消失的光幕再一次亮起。
程少商在莲房的搀扶下步入正堂,也是程府乱着,她一路进到正厅,是从未有过的畅通无阻。
她刚处理完李管妇,带着一身尚未完全散去的冷冽气场归来。
脸色依旧蜡黄,身形依旧瘦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裹在明显不合身的旧麻衣里,纵使背脊挺得笔直,也仿佛一颗小树苗随时都会被风吹倒。
“程少商给诸位长辈请安”程少商的声音冰冷让原本吵吵嚷嚷的正堂瞬间落针可闻。她眼神坦荡却毫无波澜,似乎盛着万年寒冰直直地刺向坐着的每一个人。
程始和萧元漪原本看到那比光幕中更加触目惊心的孱弱和营养不良女儿时,两人心头同时一刺。目光触及到女儿冰冷陌生的视线,却让两人的心如坠冰窟。
尤其是萧元漪,作为母亲,还来来不及愧疚自己将女儿留在家中受到诸多苦楚,就被女儿的眼神刺激的心头涌起一股森森寒意。
而程始虽然对女儿有愧疚,但董舅父被抓可能牵连家族的重压,瞬间盖过了这短暂的愧疚情绪。董舅父的案子迫在眉睫!女儿的处境……稍后再问不迟!
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程少商的称呼,诸位长辈,没有大母、没有阿父、没有阿母……只有葛氏,在触及到程少商看死人的眼神时,恐惧的说不出话来,那眼神让她心中胆寒不已……
“少商,你先……”萧元漪开口,想让女儿先退下。
可程始已经等不及了,他所有的焦虑再次集中在母亲身上,粗暴地打断妻子,对着程老夫人疾言厉色地逼问:“阿母!都什么时候了!您还要隐瞒到几时?董舅父到底犯了什么事?说啊!”
程老夫人被儿子吼得又是一哆嗦,看着眼前这个她既依赖又畏惧的儿子,还有旁边那个眼神冰冷仿佛看穿一切的儿媳,以及……那个突然出现,让她莫名感到心悸的“孙女”。
她心乱如麻,只想赶紧糊弄过去。
她张开口,带着哭腔和惯有的推诿,准备说出那句演练好的“我哪里知道啊,定是有人眼红我们程家,陷害我可怜的弟弟……”
然而,当程少商那双毫无情绪波动的眸子淡淡扫过程老夫人时。
程老夫人到了嘴边的话,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硬生生拐了个弯!那在心中打了很多遍腹稿的谎言在出口的瞬间变成冰冷、残酷、无法辩驳的真相!她的声音变得空洞和绝望:
“他……他就是贪财……仗着你的身份,打着程家的旗号……在军需采买上捞油水……克扣、虚报……还……还挪用了拨给骅县驻军的饷银……甚至……甚至偷偷把军中替换下来、本该销毁的旧军械……倒卖给……倒卖给一些地方豪强和……山匪……”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程始和萧元漪的心上!
挪用军饷!倒卖军械!还是卖给地方豪强和……山匪?!
这哪是什么小打小闹?这分明是动摇国本、资敌叛国的死罪!是要诛九族的大罪啊!
程始如遭雷击,高大的身躯晃了晃,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他难以置信地瞪着母亲,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一生戎马,最恨的就是这种蛀蚀军国根基的蠹虫!没想到,蛀虫竟然出在自己家里!还是自己一直供养、母亲视若珍宝的亲舅舅!
萧元漪更是倒抽一口冷气,浑身冰凉。她猜到董舅父犯事不小,却没想到竟如此骇人听闻!挪用军饷已是大罪,倒卖军械给山匪……这简直是把程家架在火上烤!
她猛地看向程老夫人,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愤怒和冰冷:“阿母!这些事……您都知道?!您一直都知道?!您竟然纵容他做下这等祸及满门的勾当?!”
程老夫人说完,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瘫软在地。她惊恐地捂住自己的嘴,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茫然。
她怎么会说出来了?她明明想说的是“冤枉”啊!那些话……那些她深埋心底、死也不敢承认的话,怎么就这么不受控制地、清清楚楚地说出来了?!
“我……我……”她想辩解,想否认,但她说不出口,只能瘫在地上,发出绝望的呜咽。
整个正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程老夫人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声在回荡。空气沉重得让人窒息。
程始双目赤红,胸膛剧烈起伏,巨大的愤怒、失望、后怕和身为将领的耻辱感几乎将他撕裂。他猛地看向一直沉默站在门口,仿佛这一切都与她无关的“女儿”。
程少商迎着父亲愤怒痛苦的目光,缓缓抬起眼帘。她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扯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而是一种洞悉一切、带着无尽嘲讽的悲悯。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得如同冰凌碎裂,每一个字都精准地刺向在场每一个人的心脏深处,尤其是程老夫人和程始夫妇:
“贪财?”
“挪用军饷?”
“倒卖军械给山匪?”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瘫软如泥的程老夫人,扫过惊怒交加的程始,最后落在脸色煞白的萧元漪身上,那眼神仿佛在说:看,这就是你们家族“和睦”表象下滋养出的毒瘤。
然后,她轻轻开口,声音冰冷,带着一种审判般的穿透力,不仅是对程老夫人,更是对程始和萧元漪,甚至是对这光幕内外所有能看到这一幕的人:
“程老夫人,您口口声声‘都是为你好’、‘为程家好’……
您纵容亲弟,蛀空军资,滋养匪患,这便是您为程家谋的‘好’?
您儿子在前线浴血厮杀,保家卫国,您却在后方,用他搏命换来的军资军械,去填您那永远填不满的贪欲和无休止的‘不甘心’!
您的不甘心是什么?
是不辛苦养大儿子,却不听你的话娶了个二头婚的女子?
是不甘心您大儿子偏心媳妇?是嫉妒一个二头婚的女子竟然过的比你好?
还是不甘心您没能像萧夫人一样,有个事事以您为先、处处哄着您供着您的‘好丈夫’?”
这番话,如同最锋利的匕首,一层层剥开了程老夫人所有扭曲心理的根源——对逝去丈夫的怨怼,对儿子未能完全满足其控制欲和情感需求的不满,以及对儿媳拥有她所缺失的“丈夫关爱”的嫉妒!
程老夫人被戳中了最隐秘、最不堪的心思,连呜咽都停止了,只剩下惊恐的喘息。
程少商的目光并未停留,转而冷冷地投向脸色剧变的程始和萧元漪:
“还有你们,程将军,萧夫人。
你们一个,只知在战场上做顶天立地的英雄,却忘了回头看看自己后院起火的根源!
您安抚不了您的母亲,平衡不了母亲与妻子的关系,任由她们在你眼皮底下为了争夺你的‘关注’和‘认可’而斗得乌烟瘴气,最终将所有的怨毒和扭曲,都倾泻在一个无力反抗的孩子身上!
另一个,满心满眼都是丈夫的‘前程’、家族的‘体面’,为了在丈夫心中占据最重要的位置,为了证明自己比婆婆‘更贤惠’、‘更识大体’,不惜牺牲亲生骨肉作为祭品!
你们夫妻情深了?家族稳固了?可曾低头看一眼,那被你们当作筹码和牺牲品的女儿,是如何在你们的‘大局为重’中,被饿得只剩下一把枯骨?”
她的话语如同最无情的鞭挞,将程始和萧元漪竭力回避的、粉饰太平的遮羞布彻底撕碎!将他们为了夫妻感情、为了所谓“家族和谐”而牺牲女儿、忽视母亲扭曲心理的行为,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萧元漪如遭重击,踉跄后退一步,脸色惨白如鬼,看向女儿那蜡黄小脸的眼神充满了愧疚。
程始更是浑身剧震,虎目含泪,巨大的愧疚和无力感几乎将他淹没。他们一直自诩为家族付出,却原来……他们才是家庭悲剧最核心的推手!
程少商的目光最后落在瘫软在地、眼神涣散的程老夫人身上,声音里带着一丝俯瞰众生的漠然,却又蕴含着雷霆万钧的力量:
“说到底,这程家后宅的刀光剑影,这女人之间的争锋相对、不死不休,这无辜孩童被牺牲的悲剧……
罪魁祸首是谁?
是那个没能给妻子足够安全感和尊重的早逝程老太爷!
是那个只知索取、不懂平衡、放任母亲与妻子相争的程始将军!
更是这整个……将女人视为附庸、将她们的喜怒哀乐和生存价值都捆绑在男人身上的世道!”
她微微抬起下巴,瘦小的身躯此刻却仿佛蕴含着撑开天地的力量,冰冷的目光扫过厅内失魂落魄的三人,也仿佛穿透了光幕,扫向所有正在观看这一幕的世人:
“你们男人争权夺利,搅动天下风云。
却把后院当成战场遗骸的堆放地,任由被你们忽视、亏待、扭曲的女人们,在这里互相撕咬,用更弱者的血肉来填补你们留下的空洞和伤痕。
程少商,便是你们所有人的牺牲品。
无能的男人,扭曲的女人,还有这吃人世道
真正是有恶心”
话音落下,死寂。
比之前更沉重、更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了整个程府正厅。
只有光幕上,无数代表着震惊、愤怒、反思、乃至恐惧的弹幕,如同决堤的洪水般疯狂刷过,无声地印证着天道之言的惊世骇俗与……残酷真相!
程老夫人彻底晕死过去。
程始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颓然跪倒在地。
萧元漪死死捂住嘴,泪水终于决堤,看着门口那个瘦小却如同神只般冷漠的身影,想到她刚刚唤她萧夫人、程将军,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
她放弃的那个女儿,似乎也不需要她了。
而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董舅父的案子,程家的危机,以及这被天道撕开的、血淋淋的家庭疮疤,将如何收场?
程少商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尊冰冷的玉雕,等待着下一场需要她“主持公道”的戏码上演。她来这世间一遭,从来不只是为了程少商的个人恩怨,而是要打碎这蒙蔽了世人数千年的、虚伪的“和谐”假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