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湾那一夜的风,裹挟着咸腥的海水气息和少年少女间不容于世的炽热,吹皱了桃花岛表面平静的池水。自那日后,杨过与郭芙之间,有什么东西彻底改变了。
杨过变得更加沉默,练功近乎自虐,仿佛要将那晚失控的冲动和随之而来的巨大惶恐,连同体内那股陌生的、躁动不安的热流,一并发泄出去。他不敢再看郭芙的眼睛,那双明媚的眸子里,如今盛满了让他心慌意乱、却又无法抗拒的、带着钩子的笑意。每当郭芙靠近,带着她身上特有的甜香,有意无意地触碰他的手臂或衣角,他便会像被烫到一般猛地绷紧身体,耳根不受控制地烧起来。
郭芙却恰恰相反。她像是偷吃了蜜糖的小狐狸,眼角眉梢都流淌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得意的光彩。她依旧霸道,依旧娇蛮,但对杨过的“管辖”却更加细致入微。她会盯着他按时吃饭,会在他练功出汗后,不由分说地塞给他干净的汗巾,甚至会在他读书时,托着腮坐在一旁,什么也不做,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他,直到把他看得面红耳赤,书本上的字一个也看不进去。
这种无声的、密不透风的亲近,比任何言语都更具杀伤力。杨过感觉自己像坠入了一张柔软而坚韧的网,越是挣扎,缠绕得越紧。理智告诉他这是错的,是危险的,尤其是在郭伯母那双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注视下。可心底深处,却又贪恋着这份独属于他的、带着蛮横的温暖。芙儿是他灰暗人生中,唯一不顾一切、熊熊燃烧着要靠近他的火焰。
这种微妙而紧张的气氛,自然逃不过黄蓉的眼睛。她看着女儿日益娇艳的容颜和眼中那抹藏不住的、属于少女怀春的光彩,再看看杨过那愈发沉默隐忍、却在对上芙儿目光时瞬间柔软的侧脸,心中的忧虑如同藤蔓,疯狂滋长,几乎要勒得她喘不过气。
送杨过离开的计划,必须加快!她甚至开始暗中打点行装,只等寻个合适的时机,便让郭靖开口。
然而,没等黄蓉找到那个“合适的时机”,一个更加猝不及防、如同晴天霹雳般的变故,彻底打乱了所有人的步调。
约莫是海湾事件过去一个多月后,时近初冬,岛上风寒。这日清晨,郭芙起身后,便觉得胸口一阵烦恶,对着丫鬟端来的、平日最爱的蟹黄汤包,竟毫无胃口,反而泛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恶心感。
她只当是夜里着了凉,并未在意,强忍着不适去了饭厅。席间,黄蓉吩咐哑仆炖了驱寒的姜汤,那浓烈的姜味扑面而来,郭芙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再也忍耐不住,捂着嘴冲了出去,在廊下干呕起来。
这一下,满座皆惊。郭靖连忙起身,关切地问道:“芙儿,你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
黄蓉的脸色却是在瞬间变得煞白。她快步走到女儿身边,扶住她微微颤抖的肩膀,手指不着痕迹地搭上了她的腕脉。她是医术大家,只片刻功夫,指尖传来的脉象,便让她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那脉搏……圆滑流利,如珠走盘,分明是……喜脉?!
这怎么可能?!芙儿才十四岁!她日日在自己眼皮底下,何时……?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猛地窜入黄蓉的脑海。她想起月余前,芙儿曾有几次晚归,身上似乎还带着极淡的酒气,问她,只说是去海边散步,被海风吹的。她又想起近来芙儿与杨过之间,那不同寻常的亲昵和眼神交汇……
黄蓉猛地转头,目光如利箭般射向同样一脸惊愕、站起身来的杨过。少年俊朗的脸上带着真实的担忧和茫然,似乎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毫无头绪。
可黄蓉的心,却一点点沉入了冰窖。她是过来人,深知少年情动时的不可控。海湾?晚归?酒气?还有芙儿这再明显不过的孕象……
“娘……我没事,可能就是有点受凉了……”郭芙呕了几下,什么也没吐出来,只是脸色有些苍白,她直起身,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试图安抚显然已经失态的母亲。
黄蓉死死盯着女儿,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一丝心虚或慌乱,然而,郭芙眼中除了些许身体不适带来的难受,竟是一片……平静?甚至,在那平静之下,黄蓉仿佛捕捉到了一丝极快掠过的、类似于……决绝的光芒?
电光火石间,黄蓉全明白了!这哪里是意外?这分明是……是芙儿有意为之!她竟敢……她竟用如此惊世骇俗、自毁名节的方式,来对抗送走杨过的计划!
一股混杂着震怒、心痛、恐惧和巨大失望的洪流,瞬间冲垮了黄蓉的理智。她扬手——
“啪!”
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结结实实地扇在了郭芙的脸上!
力道之大,让郭芙踉跄着倒退了两步,白皙的脸颊上瞬间浮现出清晰的五指红痕。
所有人都惊呆了!郭靖更是愕然出声:“蓉儿!你做什么?!”
郭芙捂着脸,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母亲。眼眶迅速红了,泪水在里面打转,却倔强地没有掉下来。
黄蓉胸口剧烈起伏,指着郭芙,手指都在颤抖,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变得尖利扭曲:“你……你做的好事!郭家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了!”
郭靖不明所以,见女儿被打,又听妻子说出如此重话,又急又怒:“蓉儿!到底怎么回事?芙儿不过是身子不适,你何至于此?!”
黄蓉猛地转向郭靖,眼泪终于夺眶而出,那是愤怒、更是绝望的泪水。她几乎是嘶吼着,将那个足以摧毁这个家的秘密砸了出来:“身子不适?靖哥哥!你问问你的好女儿!她这不是病!她这是……是有了身孕了!”
“身孕”二字,如同两颗炸雷,在饭厅里轰然炸响!
郭靖如泥塑木雕般僵在原地,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瞪大了眼睛,看看泪流满面的妻子,又看看捂着脸、脸色惨白却咬紧嘴唇的女儿,最后,他的目光缓缓移向站在一旁、同样面色惨白、如遭雷击的杨过。
空气死一般寂静。唯有黄蓉压抑的啜泣声和窗外呼啸的风声。
杨过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四肢百骸都冻僵了。他难以置信地看向郭芙,那个他放在心尖上、却又不敢有丝毫亵渎的芙儿……有孕了?是他的……孩子?
那晚海湾边失控的缠绵,那些炽热的喘息和触碰,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是了……除了那次,还能有谁?巨大的恐慌和罪恶感如同巨浪,瞬间将他淹没。他毁了芙儿!他毁了郭伯伯和郭伯母对他的信任!他……
郭芙在父亲震惊痛心、母亲愤怒绝望、以及杨过惶恐无助的目光注视下,缓缓放下了捂着脸的手。脸颊上的红痕刺目,但她眼中的泪水却慢慢收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平静。
她抬起下巴,目光扫过父母,最后,定格在脸色惨白的杨过脸上,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
“没错,我是有了身孕。”
“是杨哥哥的。”
“我自愿的。”
三句话,如同三道惊雷,再次劈下。郭靖身形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黄蓉更是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郭芙,一句话也说不出。
郭芙却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她甚至微微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带着一种凄然的、却又无比坚定的光芒。她朝着郭靖和黄蓉,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爹爹,娘亲。”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事已至此,女儿别无他求。只求爹娘成全,我与杨哥哥,我们两情相悦,互许了终身,我要求即刻成亲。”我就是不许娘亲你送走他,我不会让他离开我一步的!
“否则,”她抬起头,目光决绝地迎上黄蓉震惊而痛心的视线,“女儿宁愿带着这孩子,一头撞死在这桃花岛上,也好过骨肉分离,或者……被送去什么劳什子全真教,苟且偷生!”
最后四个字,她说得极重,目光锐利地刺向黄蓉,仿佛在提醒母亲前世那桩她已知晓的“旧怨”。
黄蓉被她眼中的决绝和那意有所指的话语刺得心头剧痛,竟一时语塞。
厅内,只剩下郭芙跪得笔直的身影,和窗外愈发凄厉的风声。一场由少女精心策划、以自身名节和性命为赌注的风暴,终于将整个桃花岛,彻底卷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