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山苑的日子,像一潭表面平静无波、内里却暗流汹涌的湖水。林晚菇刻意维持着一种规律而疏离的节奏。白天,她依旧会去“云巅”会所上班,这并非出于经济压力,而是一种近乎固执的坚持——仿佛只有守住这份职业性的外壳,她才能在这段扭曲的关系中,保留一丝可怜的自尊和主动权。晚上,她回到别墅,像幽灵般穿梭在空旷的回廊里,尽量避免与陆承恩有过多的交集。
陆承恩似乎也很忙,常常深夜才归,或者干脆不回来。他对待林晚菇,像对待一件价格不菲、需要妥善保管的艺术品,提供最优渥的物质条件,却缺乏温度。偶尔共进晚餐,气氛也是礼貌而疏远,话题仅限于最表面的寒暄。那种初遇时指尖传递的微妙电流,仿佛只是错觉。林晚菇有时会想,或许这才是常态,成年人的世界,各取所需,何必非要牵扯那些虚无缥缈的情愫?
然而,那个名叫程浩的男人,和他那句“朽木生虫”的判词,却像魔咒般萦绕在她心头。她悄悄向梅姨打听过。梅姨只是含糊地说,程先生是先生的故交之子,是个作家,暂时在这里借住寻找灵感,让她不必打扰。
作家?难怪言语那般尖刻。林晚菇对所谓文人向来敬而远之,觉得他们要么无病呻吟,要么愤世嫉俗。程浩显然属于后者。
这天下午,林晚菇提前从会所回来,心情有些莫名的烦躁。陆承恩破天荒地在客厅,正和程浩说着什么。她本想悄悄上楼,却被陆承恩叫住。
“晚菇,过来一下。”
她走过去,感受到程浩投来的目光,带着那种惯有的、毫不掩饰的审视。
“程浩正在为我整理一部传记,”陆承恩语气平淡,像在陈述一件公事,“需要了解一些生活细节和过往经历。有些场合,你可能需要陪同出席,方便他观察取材。”
林晚菇愣住了。让她参与陆承恩的传记?这算什么?向一个旁观者展示她作为“被圈养品”的生活吗?她看向陆承恩,想从他眼中找到一丝玩笑或试探,却只看到深不见底的平静。
程浩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怎么,林小姐不愿意?怕我这支秃笔,写不出你‘金丝雀’的风采?”他的话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向她的痛处。
一股热血冲上头顶,林晚菇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拒绝,在接触到陆承恩那不容置疑的眼神时,硬生生咽了回去。她不能得罪他,至少现在不能。
“怎么会?”她挤出一个完美的笑容,“这是我的荣幸,程先生。”
于是,一种更加诡异的关系形成了。程浩似乎真的开始履行他“传记作者”的职责,只是他的“观察”方式,让林晚菇如坐针毡。
他会突然出现在她常去的露台,点评她正在阅读的、那些她为了附庸风雅而买的深奥书籍:“这本书?啧,封面挺好看,适合拍照。”他会在她对着庭院里的名贵花卉发呆时,冷不丁地说:“这些花,娇贵得很,离了特定的温度和养分,活不过三天。像不像这房子里的一些人?”
林晚菇每次都气得内伤,却碍于陆承恩,只能强忍怒火,用更冷漠的态度回应。她发现,程浩似乎格外喜欢激怒她,看她失态,仿佛那能给他带来某种扭曲的乐趣。
这天傍晚,程浩又一次不请自来,靠在露台的门框上,看着她刚刚让佣人送来的、摆满一桌的精致茶点。
“又用购物来填补空虚?”他懒洋洋地问,“林晚菇,你拼命赚钱、拼命花钱的样子,像极了怕被丢回垃圾堆的野猫,张牙舞爪,虚张声势。”
这句话,彻底击溃了林晚菇的心理防线!野猫!垃圾堆!他怎么能……他怎么敢如此精准地描绘出她内心最深处的恐惧?那些被她用华服美饰深深掩埋的、关于贫穷、关于被抛弃的童年记忆,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让她瞬间脸色煞白,浑身发抖。
她猛地站起来,打翻了手边的茶杯,昂贵的骨瓷碎裂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程浩!”她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吼他,声音因为愤怒和委屈而颤抖,“你凭什么这么说我?你以为你是谁?一个寄人篱下的落魄作家,有什么资格对我评头论足!”
出乎意料地,程浩没有反唇相讥。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在夕阳余晖中微微颤抖的单薄肩膀,看着她眼中强忍的泪光和无法掩饰的脆弱。那一刻,他眼中惯有的嘲讽和锐利,似乎消散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近乎……怜悯的情绪。
“对不起。”他忽然说,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林晚菇愣住了,准备好的所有反击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程浩走过来,没有理会地上的狼藉,而是看着她的眼睛:“我说得太过分了。但我只是……讨厌看到有人明明心里有个巨大的缺口,却试图用沙子去填。”
他的话,像一把温柔的刀子,反而更深刻地剖开了她的伪装。林晚菇扭过头,不想让他看到自己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
“走吧。”程浩忽然说。
“去哪里?”
“带你去个地方,”他顿了顿,“吃点……人吃的东西。”
鬼使神差地,林晚菇竟然没有拒绝。或许是她受够了别墅里那些精致却冰冷的食物,或许是她潜意识里想要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环境,又或许,只是程浩那句“对不起”和那双突然变得不那么讨厌的眼睛,让她产生了一丝好奇。
程浩没有开车,而是带着她走出了戒备森严的别墅区,七拐八绕,走进了一条烟火气十足的老巷。巷子深处,有一家看起来毫不起眼甚至有些破旧的小面馆,招牌上的字都褪了色。
“老板,两碗牛肉面,一碗多加香菜。”程浩熟稔地招呼着,自顾自地在一张油腻腻的小桌子旁坐下。
面很快端上来,热气腾腾,香气扑鼻。林晚菇看着面前这碗与她日常饮食格格不入的食物,犹豫了一下,拿起筷子尝了一口。简单的味道,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直抵肠胃的温暖。她已经很久没有吃过这样的东西了。
程浩吃得很快,似乎真的饿了。吃完后,他点起一支烟,看着窗外巷子里来往的寻常百姓,忽然说:“我小时候,最幸福的事,就是考了满分,我妈带我来吃一碗面。”
林晚菇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吃着面。在这个狭小、嘈杂、充满生活气息的空间里,她奇异地感到了一丝放松。那些关于名牌、关于财富、关于如何取悦陆承恩的算计,似乎暂时被隔绝在了外面。
“你住哪里?”她轻声问。
“附近,一个老破小。”程浩吐了个烟圈,无所谓地说,“要不要去看看?保证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是真正的‘垃圾堆’。”
他的自嘲里,带着一种坦荡。林晚菇再次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程浩的公寓离面馆不远,在一栋没有电梯的老式居民楼的顶层。面积很小,陈设简陋,到处堆满了书和散乱的稿纸,空气中弥漫着烟味、咖啡味和旧纸张的味道。确实很乱,但与别墅那种刻板的整洁相比,这里充满了鲜活的生活痕迹和人味。
林晚菇的目光被书桌上一台老旧的笔记本电脑和旁边一叠厚厚的手稿吸引。手稿最上面的扉页,用凌厉的笔触写着书名——《蛊》。
她的心猛地一跳!蛊?
她忍不住走近一些,看到下面几页零散的段落:
“……金钱与爱,是世间最烈的两种蛊毒。它们相互吸引,相互滋养,最终相互腐蚀。有人以爱为名,行金钱之实;有人堆砌金钱,妄图购买爱的幻影。殊不知,在这场交易中,没有赢家,只有两个中了蛊毒、相互撕咬的灵魂,在黄金铸就的泥沼里,一同下沉……”
林晚菇的手微微颤抖起来。这些文字,像一面镜子,赤裸裸地照出了她和陆承恩的关系,也照出了她内心一直不愿承认的恐惧。这个看似颓废落魄的男人,竟然在书写着如此贴近她命运的主题!
程浩注意到她的目光,没有阻止,只是靠在窗边,淡淡地说:“一本卖不出去的废稿,写着玩的。”
窗外,皎洁的月光洒进来,照亮了房间里飞舞的尘埃,也照亮了程浩脸上那混合着倦怠、清醒和某种执着的神情。这月光,不像别墅里那些经过精心设计的光线,它原始,清冷,却有一种动人心魄的力量。
林晚菇站在这个杂乱狭小的空间里,看着那个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男人,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震惊,有困惑,有一丝被看穿的恼怒,但更多的,是一种莫名的、被吸引的感觉。
这一刻,她坚固的拜金信仰,第一次出现了细微的、却不容忽视的裂痕。而蛊毒的种子,似乎在月光下,找到了新的、危险的滋生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