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梧桐叶,一片一片地,落在陈平教授办公室的窗台上。他放下手中的《周易集注》,抬眼望向窗外。天空是那种澄澈的蓝,几缕云丝悠悠地飘着,像是谁不经意间用毛笔在宣纸上轻轻划过的痕迹。
这样的天气,本该令人心旷神怡,但陈平的心中却笼罩着一层薄雾。三天前,前妻苏琳从大洋彼岸发来邮件,告知她已再婚的消息。邮件措辞客气而疏离,仿佛他们之间那十二年的婚姻只是一场模糊的梦。
“祝您也早日找到幸福。”信的末尾这样写道。
陈平苦笑。幸福?这个词对他而言,早已被岁月磨去了棱角,变得模糊而遥远。自从苏琳执意出国,他们的婚姻便名存实亡。三年的分居,一年的离婚手续,如今这封邮件,不过是为早已结束的故事画上一个正式的句点。
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请进。”他收敛心神,将情绪藏在镜片后那双依然清朗的眼睛里。
门被轻轻推开,一个身影逆光站在门口。那一刻,陈平恍惚觉得,是一束光自己走进了他的办公室。
“陈教授,我是刘欢。您的新研究生。”女孩的声音清亮而不失稳重,像山涧溪流敲击青石。
陈平微微怔了一下。他记得这个名字——以最高分考入他门下的学生,笔试论文中对《周易》“谦卦”的见解令他印象深刻。但他没想到,这个名字属于这样一个明媚的年轻女子。
“请坐,刘同学。”陈平示意对面的椅子。
刘欢轻轻关上门,走到桌前坐下。现在陈平能看清她的模样了:白皙的皮肤,一双眼睛大而明亮,鼻梁挺直,嘴唇的形状姣好而带着几分倔强。她穿着一件米白色的毛衣,深色长裙,朴素却掩不住青春的气息。
“我看过你的论文,”陈平开口,声音是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和,“关于‘地山谦’卦的阐释,很有见地。你说谦卑不是自我贬低,而是对宇宙规律的敬畏和顺应。这个观点很新颖。”
刘欢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不是害羞,而是那种被认可后的欣喜。“谢谢教授。其实我是受您那篇《易与天地准》的启发。”
陈平有些惊讶。那篇论文发表在五年前的一个学术期刊上,并不算有名。“你读过那篇?”
“我读过您所有的论文,”刘欢直言不讳,眼神炽热,“从您二十年前的博士毕业论文开始。我考您的研究生,就是因为对您的学术思想着迷。”
着迷。这个词让陈平的心轻轻一跳。他低头整理桌上的书籍,掩饰突如其来的不自在。
“学术研究需要的是冷静的头脑,不是热情。”他声音不自觉地严肃起来。
刘欢的眼神黯了一下,但很快又重新亮起来:“康德说,世界上有两件东西能够深深震撼人们的心灵,一件是我们心中崇高的道德准则,另一件是我们头顶灿烂的星空。我认为学术研究既需要冷静的头脑,也需要对知识星空的敬畏和热情。”
陈平忍不住微笑。这个女孩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思辨能力,却又保留着年轻人特有的锐气。
“好吧,那我们谈谈你的研究计划...”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他们沉浸在学术讨论中。陈平发现刘欢不仅熟读经典,还能提出许多独到的见解。当她谈到“大有卦”时,眼神中的光芒几乎让陈平不敢直视。
“火在天上,是大有。君子以遏恶扬善,顺天休命。”刘欢引用《象传》,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语调,“我认为这不只是说君子应当抑恶扬善,更是一种人生态度:当我们内心光明磊落,行为顺应天道,生命自然会丰盛圆满。”
陈平若有所思:“说得很好。但许多读者忽略了一点,大有卦虽象征丰盛,它的卦辞却强调‘艰则无咎’。意思是即使处于丰盛之时,也要记得艰难,这样才能无灾祸。”
“就像古人说的‘居安思危’?”刘欢问道。
“更深刻一些,”陈平解释,“不仅是思危,而是从根本上认识到万物变化的规律。丰盛不会永恒,所以要以谦卑之心待之。”
谈话间,窗外已是暮色四合。陈平惊讶地发现时间过得这样快,这是苏琳离开后,他第一次完全沉浸在与他人的交流中而忘记了时间。
“啊,这么晚了。”陈平看了眼手表,“你应该去吃饭了。”
刘欢似乎也有些惊讶于时间的流逝。“和教授讨论学问,让人忘记了时间。”她说着,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就在这时,陈平的手机响了。是越洋电话,来自苏琳。他犹豫了一下,对刘欢说:“今天就到这里吧,下周我们再详细讨论你的研究计划。”
刘欢点头,轻声道别后离开了办公室。
陈平深吸一口气,接通电话。
“平,收到我的邮件了吗?”苏琳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依然优雅,却多了几分他陌生的轻快。
“收到了。祝你幸福。”陈平说得客气而疏远。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你还是老样子,把自己藏在礼貌的墙后面。我以为时间会让你改变一些。”
“人本质上是很难改变的,你不是证明了这一点吗?”陈平语气平静,手指却不自觉地握紧了手机。
苏琳叹了口气:“我离开不是因为不爱你,你知道的。只是那种生活...太压抑了。你总是沉浸在古籍里,活在几千年前的思想中。我需要阳光、需要热情、需要活在当下。”
“现在你找到了。”陈平说。
“是的,我找到了。”苏琳的声音明亮起来,“马克是个画家,他热情奔放,活得真实而自由。和他在一起,我感觉自己才真正活着。”
陈平的心微微刺痛。曾几何时,苏琳也说过类似的话,不过对象是他。“和你在一起,我感觉触摸到了永恒。”新婚时她这样说过。
永恒原来如此短暂。
挂断电话后,陈平独自坐在昏暗的办公室里。窗外,校园里的路灯一盏盏亮起,像是大地上的星星。他想起了刘欢说的“知识星空”,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随即他又皱起眉头。他不应该对学生产生这种莫名的好感,哪怕是纯粹学术上的欣赏。他是她的导师,他们有明确的界限。
这是提醒,也是警告。
接下来的几周,陈平有意识地与刘欢保持距离。指导她研究时,他严格专业,从不延长谈话时间;在校园里遇见,他点头致意后便匆匆离开;甚至故意安排她在研究组中与其他同学合作,减少单独接触的机会。
刘欢似乎察觉到了这种疏远,但她没有说什么,只是更加努力地钻研学业。她交给陈平的读书报告一篇比一篇精彩,有时甚至能指出陈平着作中的某些可商榷之处。
十一月的一个雨天,研究组召开例会。会议结束后,众人陆续离开,只有刘欢留在最后。
“教授,我能请教一个问题吗?”她站在门口,雨水打湿了她的发梢,几缕黑发贴在额头上,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小些。
陈平本想推辞,但看到她那被雨淋湿的样子,心软了下来。“进来吧。”
刘欢走进来,从包里拿出一本旧书——陈平二十年前的博士毕业论文,装订成册,页面已经泛黄,显然被翻阅过无数次。
“这里,”刘欢翻开一页,指着一段关于“坎卦”的阐释,“您说‘坎为水,水险而流,喻人生多艰却仍需前行’。但我认为水不仅是险阻,更是生命之源。坎卦虽有险难之象,却也是希望之卦,因为水能洗濯万物,带来新生。”
陈平惊讶地看着眼前的女孩。这个观点与他最近重新思考坎卦时的心得不谋而合。经过婚姻的失败和中年的迷茫,他确实开始重新理解“险难”的意义。
“很有趣的见解。”陈平谨慎地回答,“你可以就此写一篇短文,我们下次讨论。”
刘欢却没有被敷衍过去:“我认为您现在的想法可能已经改变了。我在您最近的演讲中感觉到一种不同的气息——更加包容,更加理解生命中的阴暗面作为整体的一部分。”
陈平不得不承认这个学生的敏锐。“人随着年龄增长,自然会看到更多面的真理。”
“就像钻石有许多切面,每个角度都反射不同的光芒,但光芒都来自同一个源头?”刘欢眼睛发亮。
陈平点头:“很好的比喻。”
窗外雨声渐大,敲打着玻璃窗。办公室里忽然安静下来,只有雨声和两人的呼吸声。陈平注意到刘欢的衣服被雨水打湿了,单薄的布料贴在身上,勾勒出年轻的曲线。他迅速移开视线。
“你应该回去了,雨越下越大了。”陈平的声音不自觉地生硬起来。
刘欢似乎有些受伤,但还是礼貌地点头:“对不起,耽误您的时间了。”
她转身走向门口,那一刻陈平注意到她眼角有一丝泪光。是因为他的冷漠吗?还是只是雨水?
门轻轻关上,陈平长叹一声,摘下了眼镜。他感到一种久违的心痛。那个年轻女孩眼中的光芒,那种对知识的渴望,对他的崇拜,都让他想起曾经的自己,想起那些还未被生活磨平棱角的岁月。
他也看到了她眼中别样的情愫——那不是学生看老师的眼神,至少不完全是。而他发现自己竟然为此感到一丝窃喜,这让他深感羞愧。
第二天,陈平在校园里遇到刘欢和几个同学在一起。她看到他,眼神闪烁了一下,然后礼貌地打招呼:“陈教授好。”
同学们纷纷问好,陈平公事公办地点头回应。但当众人走过,他忍不住回头,恰好捕捉到刘欢也正回头看他。目光相触的瞬间,两人都迅速转回头,仿佛被烫到一般。
那一刻,陈平知道自己遇到了一个难题,比任何学术问题都复杂的难题。
周五下午,陈平照例在办公室接待学生答疑。最后一个学生离开时,已是华灯初上。他疲惫地揉着太阳穴,准备收拾东西回家。
敲门声响起。
“请进。”陈平以为是哪个学生落了东西。
门开了,是刘欢。她站在门口,没有进来,手中拿着一个文件夹。
“教授,我知道您不想与我多接触。”她直截了当地说,声音微微颤抖但坚定,“如果您认为我的行为有任何不当之处,请直接告诉我。我会尊重您的意愿,甚至可以考虑更换导师。但在此之前,我希望您能看看这篇论文。”
她走上前,将文件夹放在桌上,然后迅速后退到门口。
“这是我关于大有卦的解读,特别是初九爻辞‘无交害,匪咎;艰则无咎’。我认为传统的解释忽略了人际关系的维度。”她说着,眼神坚定地看着陈平,“有时候,过度防范本身反而是一种伤害。”
说完,她微微鞠躬,转身离开。
陈平愣在原地,许久才拿起那份论文。他翻开第一页,映入眼帘的是一行娟秀的字迹:
“界限与连接:论人际交往中的‘无交害’原则”
论文中,刘欢提出“无交害”不应被理解为完全避免交往,而是要在交往中保持相互尊重和不伤害的原则。她甚至大胆地提出,有时为了更高的善,跨越一定的界限是必要的,只要始终怀有敬畏之心。
陈平一口气读完了整篇论文,心中澎湃难以平静。这个年轻女孩的智慧和勇气让他惊叹,也让他害怕。
他知道自己正站在一个十字路口。一条路是安全但孤寂的学术之路,另一条则通向未知的情感领域,充满风险却也充满生机。
窗外,一轮明月升起,清辉洒落在桌面的论文上。
陈平拿起笔,在论文末尾批注道:“见解独到,然实务中界限之重要性不可轻忽。下周一office hour,可详谈。”
他犹豫了一下,又加上一句:“论文颇见功力,望保持此学术热情。”
签上名字和日期后,他合上文件夹,仿佛合上了一本可能永远改变他生活的书。
月光如水,夜凉似秋。陈平站在窗前,望着校园里成双成对的学生们,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
也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