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北平原的五月,是被麦子染成金色的季节。无边的麦浪在热风里翻滚,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大地深沉而绵长的呼吸。阳光如同融化的金子,泼洒在这片广袤而厚重的土地上,也泼洒在林麦那纤细而执拗的脊背上。
她站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脚下放着一个半旧不新的行李箱,以及一个小心翼翼用胶带封好的纸箱——箱子里是她全部的希望和梦想,几十株形态各异、娇嫩翠绿的多肉植物。它们与这片雄浑壮阔的、属于玉米和麦子的土地,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哟,麦子回来啦?不在城里当白领,咋还往回蹽呢?”村头闲坐的刘婶扯着嗓门问道,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她身上和那奇怪的箱子上扫视。
林麦扯出一个笑容,带着刚从大专校园里带出来的、尚未被生活磨平的棱角,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刘婶,我回来……种花儿。”
“种花?咱这地里都是种粮食的,种那玩意儿能当饭吃?”另一个声音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质疑。
林麦没有再多解释,只是挺直了背脊,拉起了行李箱。轮子在坑洼的土路上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像是在为她这“不合时宜”的选择伴奏。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也吹动了远处那片属于她家的、已经荒废了好几年的老宅院墙头摇曳的枯草。
她的归来,在这个名叫“小林村”的地方,无疑投下了一颗不大不小的石子。流言像田埂边的野草,悄无声息地疯长。
“听说没?老林家的闺女,在城里找不着工作,没法子才回来的。”
“念了那么多年书,最后还不是得回这土坷垃里刨食?”
“种花?啧啧,真是念书念傻了呦……”
这些话语,像细密的针,刺在她心上。但每当夜深人静,她抚摸着那些在窗台上,在月光下舒展着肉嘟嘟叶片的小生命时,心里就又充满了力量。它们那么安静,那么努力地活着,只需要一点点泥土、一点点阳光和一点点水,就能绽放出惊人的美丽。这像极了她的梦想,微小,却顽强。
她开始动手整理老宅后院的荒地。那双原本应该敲击键盘、描绘图纸的手,如今握起了锄头,磨出了水泡,水泡破了,结成厚厚的茧。汗水浸湿了她的衣衫,贴在年轻的皮肤上,勾勒出倔强的线条。她清理碎石,翻垦板结的土壤,又特意从几十里外的沙岗子拉来一车车的沙土,混合着腐叶土,配制成适合多肉生长的“温床”。
邻居王奶奶拄着拐棍来看,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怜悯:“麦子啊,这苦不是你这女娃娃该受的。找个踏实人家嫁了,多好?”
林麦抬起沾着泥污的脸,眼睛却亮得惊人:“王奶奶,我不苦。看着它们长大,我心里甜着呢。”
就在她的大棚初具雏形,第一批多肉服盆后焕发出勃勃生机时,一个身影,总是“恰好”地出现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
陈实。
村支书家的儿子,和她光着屁股一起长大,后来她去了城里念书,他则留在了村里,成了乡亲们口中“有出息”的年轻人,帮着父亲打理村务,是下一任支书最有力的候选人。他话不多,像这片土地一样沉稳、踏实。
他会默不作声地帮她搬动沉重的水泥柱子;会在烈日当头时,给她提来一壶晾凉了的绿豆汤;会在她因为不懂电路而对着乱成一团的电线发愁时,挽起袖子,三下五除二地接好,让昏暗的老宅瞬间灯火通明。
他从不问她“为什么回来”,也不说“你这不行”,只是在她需要的时候,伸出那双因为常年劳作而骨节粗大、却异常温暖有力的手。
这天傍晚,夕阳将西边的天空烧成一片瑰丽的橘红色,麦田像是被镀上了一层流动的火焰。林麦正在给一盆刚叶插成功的“静夜”浇水,小小的植株像一朵精致的莲花,在晚风中轻轻摇曳。
陈实扛着铁锹从田埂上走来,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他停在棚子外,看着被柔光笼罩着的、正低头忙碌的女孩,和她身边那一片生机勃勃的绿色,眼神里有某种复杂的东西在涌动。
“弄好了?”他开口,声音有些低沉沙哑。
林麦抬起头,看到他,脸上露出了一个毫无防备的、灿烂的笑容:“嗯!你看,这盆‘静夜’,像不像个小精灵?”
陈实走过去,俯下身,仔细地看着那株在他眼中实在算不上起眼的小植物,然后很认真地点点头:“像。”像你。他在心里默默补充了一句。
“陈实,”林麦忽然收敛了笑容,语气变得有些犹豫,“我……我准备明天开始做直播了。”
陈实愣了一下。他听说过直播,知道那是城里年轻人很喜欢的东西,但在他的认知里,那似乎离这片麦田很远。
“直播……啥?”
“直播这些多肉啊。把它们养得多好,怎么养护,让更多的人看到,喜欢,然后……然后来买。”林麦解释道,声音里带着憧憬,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是她计划里最关键,也最没底的一步。
陈实沉默了片刻,他看着林麦眼中那簇小小的、却无比灼热的火焰,终于点了点头:“好。需要我干啥?”
“不用,”林麦摇摇头,深吸一口气,像是给自己打气,“我自己能行!”
然而,第一场直播,远比她想象的要艰难。
第二天,她精心挑选了角度,用手机支架固定好,背景是她打理得最整洁的一片多肉苗床。她反复练习了好几次开场白,才颤抖着手指,按下了“开始直播”的按钮。
镜头亮起,屏幕上只有她因为紧张而微微泛红的脸,和身后那些沉默的绿色生命。
“大,大家好……我是林麦,欢迎来到我的‘麦田多肉小筑’……”她的声音有些发紧,“今天,我想给大家介绍的是我非常喜欢的品种,叫做‘吉娃娃’……”
她拿起一盆状态极好的吉娃娃多肉,叶片肥厚,叶尖带着一点羞涩的红。她努力地讲解着它的习性、养护方法,声音渐渐变得流畅起来。
可是,屏幕右上角的在线人数,始终在个位数徘徊。偶尔飘过一两条弹幕,不是冷漠的“这是什么?”,就是带着戏谑的“主播长得挺水灵,种啥多肉啊”。
一种巨大的失落和尴尬,像潮水般涌上来,几乎要将她淹没。她感觉自己像个蹩脚的小丑,在空无一人的剧场里,进行着一场无人喝彩的表演。汗水,湿透了她的掌心。
就在这时,一条极其简短的弹幕飘过:
“好看。”
没有多余的字,甚至连个标点符号都没有。但在这个冰冷的、充满质疑的虚拟空间里,这两个字像一束微弱却温暖的光,瞬间照进了林麦几乎要放弃的心里。
她精神一振,对着镜头,露出了今晚第一个发自内心的、带着点泪光的笑容:“谢谢!谢谢‘守望麦田’……谢谢你觉得它们好看!”
她不知道“守望麦田”是谁,也许只是一个随手划过的陌生人。但她牢牢抓住了这根稻草,继续更加投入地讲解下去。那个叫“守望麦田”的Id,再没有说过话,只是头像一直安静地亮在在线列表里,像是一个沉默的陪伴。
直播结束,观看人数最终定格在23人。除了那两个字,她没有得到任何其他的互动,更别提订单。
疲惫如同夜色一样将她笼罩。她关掉手机,瘫坐在小凳子上,将滚烫的脸颊埋进冰凉的掌心。挫败感,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
“林麦,你就这点出息吗?”她对自己说,“才第一次,你就想放弃吗?”
她抬起头,望着窗外。月色如水,静静地流淌过老宅的屋檐,流淌过那片新垦的多肉苗床,也流淌过远处那片无边无际的、在夜风中低语的麦田。
那些多肉植物,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种白天所没有的、玉石般温润剔透的光泽,安静,却充满了生命的力量。
她的初心,不就是守护这些美丽的生命,并让它们在这片生她养她的土地上扎根、繁盛吗?至于那些冷眼、那些质疑、那些短暂的寂寞……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站起身,走到一盆最大的“晚霞”面前,轻轻抚摸着它那如同染了天边云彩的紫红色叶片,低声地,仿佛宣誓一般说道:
“你们看,月光多美。我们会成功的,对不对?一定会的。”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坚定,在这寂静的乡村夜晚,飘出去很远,很远。
而在村子的另一头,陈实放下了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正是“直播已结束”的界面。他看着那个名叫“守望麦田”的Id,黝黑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旁人无法察觉的、极淡极温柔的笑意。
夜还很长,梦,也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