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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水这头暴虐的黄色巨兽,在把天地间狠狠踩蹋了一遍之后,终于倦了,拖着臃肿浑浊的身躯,慢吞吞地向后退去。留下的,是一个被扒皮抽筋、露出血肉模糊本相的焦村。田地不再是田地,成了望不到边的、冒着腐臭气泡的沼泽,厚厚的黄泥浆底下,埋着的是烂成黑水的玉米秆、泡得如同白色气球般的死猪,还有各色辨认不出的、属于家家户户的破碎记忆。房屋像被顽童一脚踹翻的积木,东倒西歪,没塌的也筋骨尽断,墙上那道齐胸高的、边缘狰狞的水渍印,像给每个幸存者脸上烙下的屈辱印记。泲河重新瘦成了那条半死不活的土黄色带子,瘫在宽阔的、满是淤泥和狼藉的河床上,连呜咽的力气都快没了。

空气里搅拌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复杂气味。浓烈的水腥气像是从河底翻上来的陈年淤泥,混合着泥土被反复浸泡后的土腥,腐烂植物发酵出的酸腐,还有那些来不及清理的死鸡死鸭在暑热下加速腐败产生的、甜腻腻、滑溜溜的恶臭。这气味沉甸甸的,黏糊糊的,糊住了人的口鼻,也糊住了心。

人们像一群刚从噩梦中惊醒的蚂蚁,从凤凰山坡上麻木地挪下来,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齐膝深的、吸吮着人脚板的淤泥里,回到这片熟悉的、却又面目全非的废墟。起初是死寂,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脚拔离泥泞时那“噗嗤噗嗤”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声音。然后,不知是谁家女人先发出一声撕裂般的嚎哭,像是点燃了引信,刹那间,哭爹喊娘的,叫骂老天爷的,寻找失散鸡鸭的,捶打着倒塌房梁的……各种声音爆炸开来,绝望像带着瘟病的蝗虫,扑棱着翅膀,在人群中疯狂传染。

李铁山和赵红梅,是像两棵被连根拔起、又侥幸缠在一起的水草,互相支撑着,从那个几乎成了他们活棺材的瓮窑里爬出来的。两人都像是刚从阎王爷的油锅里打了个滚,浑身上下糊满了黑黄交织、黏腻厚重的泥浆,衣服成了破烂的布条,勉强遮体。脸上、胳膊上、腿上,布满了一道道被洪水中的杂物划开的口子,边缘翻着白,浸着泥水,看着都疼。李铁山额头上,之前被建斌打破落下的那个紫黑色痂疤,又一次裂开了,混着泥污,结成了更狰狞、更丑陋的硬壳。红梅的脸白得吓人,不见一丝血色,嘴唇是青紫色的,牙关都在不受控制地轻轻磕碰,走路完全靠着李铁山那条如同桥墩般坚实的胳膊箍着,拖着,两条腿软得像剔了骨头的肉,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踩在刀刃上。

他们顾不上去看周围那些或同情、或惊愕、或依旧藏着钩子的目光,也顾不上各自那片早已被洪水碾碎的家当,只是凭着求生的本能,挣扎着,挪移着,回到了红梅那间同样被糟践得不成样子的饭馆。店门不知被冲到了哪个旮旯,里面如同被一群疯牛践踏过,桌椅板凳以各种扭曲的姿态倒伏在厚厚的淤泥里,灶台塌了半边,黑乎乎的灶膛塞满了泥浆,那口她拼死带出来的、李铁山早年烧制的大黑瓮,像个被遗弃的巨人,歪倒在墙角,瓮口朝外,吐着一肚子浑浊的泥汤。死寂,只有几只绿头苍蝇,不知疲倦地、兴奋地在污浊的空气里画着令人厌恶的弧线。

李铁山把红梅半抱半拖地弄到里间那冰冷的、湿气沉沉的土炕上。炕席早就不知去向,只剩下光秃秃的、糊满泥巴的炕坯,散发着阴冷的潮气。他转身,想去找找看有没有一口干净的水,或者能引火的干柴,哪怕只烧一口热水给她暖暖身子。可他刚一动,手腕就被一只冰冷得如同井底石头的手死死攥住了。那手还在微微颤抖,力道却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

“孩子……”红梅仰着脸,头发黏在额前,水珠顺着发梢滴落,声音嘶哑得像是破风箱在拉扯,眼睛里蒙着一层厚重的、化不开的水雾,直勾勾地盯着他,“我……我有了。”

李铁山的身子,像一根被无形巨锤狠狠砸中的木桩,猛地僵直了。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低下头,看着炕上那个虚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眼底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执拗光芒的女人。瓮窑里那个雨夜疯狂的、带着酒气和泥土味的纠缠;洪水灌入时,两人在冰冷黑暗中死死相拥的窒息感;还有此刻,她眼中那混杂着巨大恐惧、无边茫然、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敢确认的、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般的期盼……无数混乱的、炽热的、冰冷的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水,在他那颗被生活磨砺得如同顽石的心里冲撞、咆哮、撕扯。他那张被泥污、疲惫和伤痕覆盖的脸上,肌肉似乎都凝固了,做不出任何表情,只有喉结,像颗被困住的石子,上下剧烈地滚动了一下。那双总是沉郁如古井的眼睛里,先是掀起了惊涛骇浪,随即是迷茫的浓雾,最后,所有的动荡都平息下来,沉淀为一种近乎认命的、却又带着破釜沉舟般沉重的决心。

他反手,用他那双粗大、粗糙、布满老茧和烫伤疤痕的手,紧紧包裹住了红梅那只冰冷颤抖的手。他的掌心是滚烫的,带着劫后余生的余温,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泥土般夯实的力量。

“嗯。”他就从喉咙深处,挤出了这么一个字。短促,沙哑,干瘪,却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烙在了两人之间那看不见的契约上。

没有一句多余的话,没有一个轻柔的抚摸,就这么一个字,却像一把钥匙,咔嚓一声,打开了红梅心中那扇堵死了太久、压抑了太多屈辱、恐惧和委屈的闸门。一直强行压抑着的泪水,再也无法控制,汹涌地夺眶而出。不是放声痛哭,而是无声的、剧烈的、如同身体内部在发生地震般的抽泣,滚烫的眼泪混着脸上的泥污,冲刷出两道狼狈的痕迹。她把头深深埋进他同样肮脏、却异常坚实、如同堡垒般的臂弯里,肩膀耸动得像寒风中即将散架的风车。

李铁山就那么直挺挺地站着,像一棵沉默的老树,任由她的泪水浸湿自己臂膀上干涸的泥壳。一只手紧紧攥着她冰冷的手,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传递过去;另一只手,有些笨拙地、迟疑地、最终还是落在了她因为哭泣而剧烈颤抖的背上,一下,一下,生硬地拍打着,像是在安抚,又像是在确认彼此的存在。

接下来的日子,焦村陷入了重建家园的、混乱而疲惫的漩涡。政府的救济粮散发着陈米的味道,工程队的推土机轰鸣着,将淤泥和废墟推到一边,修复着坑洼不平的道路。人们像工蚁一样,在自家的废墟上扒拉着,希望能找到些未被完全摧毁的物件,在倒塌的房梁和土坯间,搭起勉强遮风避雨的简陋窝棚。空气中弥漫着汗臭、泥腥和一种无力的抱怨。为了半截还能用的椽子,为了谁家多占了一锹清理出来的地盘,争吵声时而爆发,又迅速被更大的疲惫所淹没。

李铁山和赵红梅,就像两叶在这漩涡中紧紧绑在一起的小舟,随着波浪起伏,也开始了他们艰难的新生。

李铁山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蹚着泥水,去看他那口比命还重的瓮窑。窑洞靠近河岸的那一侧,塌陷了一个巨大的、狰狞的豁口,像一个被砸碎了半边脑袋的骷髅,幽深的窑膛里,灌满了粘稠的、散发着腥气的淤泥。那些他拼了命也没能完全抢救出来的泥坯,大多不见了踪影,想必是被洪水裹挟着,不知葬身何处。工具也七零八落,散落在泥浆里。他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一点点往下沉。但他没有放弃,像是执拗地要从坟墓里刨出最后的陪葬品,他用手,用铁锹,发疯似的挖掘着窑膛深处的淤泥。

当他的指尖,终于触碰到那个用油布紧紧包裹、藏在青砖平台最角落的包袱时,一种近乎痉挛的激动攫住了他。他小心翼翼地,像捧着初生婴儿般,将那个包袱挖了出来。打开层层油布,里面,那几个记录了李家几代人手艺精髓的祖传陶范,还有寥寥两三件他塞在最深处、侥幸逃过一劫的“窑变”花盆,竟然完好无损!那紫金色的光泽,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流转着神秘而瑰丽的光彩。

这发现,像一瓢滚烫的油,泼进了李铁山几乎快要熄灭的生命之火里。窑塌了,可以重修!只要这些浸透着祖辈汗水和智慧的“根”还在,只要他这双被窑火锤炼过的手还能动,那火种,就绝不会灭!

他没日没夜地清理着窑洞里的淤泥,汗水混着泥水,在他古铜色的脊背上冲刷出一道道沟壑。他修补着塌陷的窑壁,把一块块沉重的青砖重新垒砌,动作专注而沉默,像在进行一场无声的仪式。红梅拖着怀孕后愈发显得沉重、时常伴有恶心眩晕的身子,也默默地在一旁,递过沉重的铁锹,端来一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用一块破布,蘸着清水,擦拭着那些劫后余生的陶范和花盆上的泥点。两人之间,话语依旧少得可怜,但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一种在共同苦难中滋生出的、如同藤蔓缠绕大树般的依赖,却在淤泥、汗水和沉默的眼神交汇中,悄然扎根,生长。

而关于他们俩,以及红梅肚子里那个日渐显怀的孩子,焦村的流言蜚语并没有因为这场浩劫而洗刷干净,只是像洪水退去后留下的泥泞,以更隐蔽、更复杂的方式存在着。有人看着红梅那渐渐隆起的肚子,会在背后叹口气,说句“总算给老李家留了后,也是造化”;有人则依旧撇着嘴,眼神里带着鄙夷,低声咕哝“野地里来的种,名不正言不顺”;快嘴六婶则已经开始盘算,等孩子落了她能不能凭着这几句“好话”,去混几个红鸡蛋,沾沾喜气。

至于建斌那伙人,在这场大灾里也未能幸免。听说他们之前趁着河道干涸,偷偷摸摸组织人在泲河深处疯狂盗挖河沙,赚了不少黑心钱。这场突如其来的洪水,不仅冲垮了他们的采砂船和设备,把他们囤积的沙料也冲了个一干二净,血本无归。更糟的是,洪水过后,上面严查灾情原因和河道破坏情况,他们盗挖河沙、严重破坏河道行洪能力的事情彻底败露。没过多久,风声就传遍了焦村——建斌和他那几个主要同伙,都被抓了,据说因为数额巨大、情节严重,判了实刑,没个十年八年别想出来。这消息,像一块石头落进粪坑,激起一阵短暂的议论和唾骂,随后也就沉了下去。焦村人自己的苦难都承受不完,谁还有心思长久地去惦记几个遭了报应的恶棍?

而之前环保局责令整改的事情,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关乎生死存亡的天灾面前,也被暂时搁置了。眼下最要紧的,是让人活下去,让村子恢复基本的秩序。

转机,出现在洪水退去大半个月后。县里再次派来了工作组,这次阵仗更大,不只是环保局,还有文化局和专门负责灾后产业扶持的干部。他们踩着尚未干透的泥地,实地考察了李铁山那损毁惨重、正在艰难修复的瓮窑,看到了他从淤泥里刨出来的、那些流光溢彩的“窑变”花盆,也看到了墙上那块被泥水玷污却字迹犹存的“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铜牌。

带队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眼神却像鹰一样锐利的老者。他拿着那个紫金云纹盆,在手里反复摩挲,看了很久很久,目光又扫过李铁山那双因为连日劳作而再次破裂、渗着血丝的手,最后,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

“老手艺,是宝贝,不能在我们手里断了根。”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但新时代有新要求,环保这条红线,谁也碰不得。这不是谁要为难谁,这是为了子孙后代还能看见凤凰山,还能喝上泲河水。”

他当场拍板,将李铁山的瓮窑列为灾后文化产业重点扶持项目,由县里出面协调,引进一套小型的、专门针对传统窑炉设计的环保除尘设备,并给予一部分专项资金补贴。同时,指示文化馆必须派人下来,协助李铁山系统性地整理、记录焦村黑陶的整套烧制技艺,尤其是那神秘莫测、可遇不可求的“窑变”技术。

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李铁山听着那些陌生的词汇——“除尘设备”、“专项资金”、“技术整理档案”——他只是默默地听着,黝黑的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只有那双沉郁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微微闪动了一下。然后,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对着那位老者,也像是对着这片生他养他、又屡次折磨他的土地。他不懂那么多弯弯绕绕的道理,但他听明白了,他的窑,能继续存在下去了,而且,是被允许的、以一种更“干净”的方式,把这祖辈传下的火,烧下去。

设备的安装和窑炉的改造,花了些时日。当那台嗡嗡作响、带着银亮铁皮管道的“怪家伙”终于被小心翼翼地连接到修复好的瓮窑上时,李铁山盯着那不再冒出呛人黑烟、只蒸腾着淡淡白色水汽的烟囱,看了很久很久,目光复杂得像一团乱麻。他伸出手,用指腹轻轻触摸着那被改造过的、尚有余温的窑壁,那触感陌生而冰凉。一种说不清是失落还是新生的情绪,在他胸腔里翻滚。最终,所有的纠结,都化作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沉静地融入了这片土地。

日子,就在清理不完的淤泥、修复不完的房屋、等待新生命的焦灼和适应新窑炉的摸索中,一天天艰难而又顽强地向前爬行。

当秋风吹过凤凰山,卷起第一片枯黄的梧桐叶,打着旋儿落在尚未完全干透的泥地上时,红梅在一个天高云淡、空气中开始透出凉意的下午,发作了。没有去医院,也去不起,就在这间刚刚重新支起门板、墙壁上水渍未干的饭馆里,请了村里经验最老、手最重的接生婆。李铁山被毫不客气地赶到了门外,像个被抽掉了魂的木偶,在满地狼藉的院子里来回转圈,脚步沉重而凌乱。里面传来红梅压抑的、从喉咙深处挤出的、如同受伤母兽般的痛苦呻吟,一声声,像鞭子抽打在他心上。他的拳头攥得死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老茧里,留下月牙形的白痕,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觉得胸口憋闷得快要炸开。

时间像是凝固了的黏稠的糖浆,每一秒都拉扯得无比漫长。

终于,一声极其响亮、带着不容置疑的生命力的啼哭,如同利剑,劈开了焦村秋日下午沉闷的空气,也劈开了李铁山心中那厚重的、几乎令他窒息的阴霾。

接生婆撩开门帘走出来,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甚至有些得意的笑容,大声道:“是个带把的小子!嗓门亮得很!母子平安!”

李铁山像是被这声音猛地推了一把,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冲了进去,差点被门槛绊倒。炕上,红梅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浑身被汗水浸透,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额角和脸颊上,嘴唇被咬出了一排深深的牙印,渗着血丝。她疲惫地闭着眼,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但眉宇间那常年凝结的郁气,似乎被这一场生死搏斗冲散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虚脱的平静,以及,一种他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微弱而柔和的光晕。她身边,那个用旧被单包裹着的、小小的、红彤彤的肉团,正肆无忌惮地挥舞着两只小拳头,闭着眼睛,张着没牙的小嘴,用尽全身力气嘹亮地哭着,那哭声纯粹、原始,充满了对这陌生世界最直接的宣告和挑战。

李铁山僵在炕边,像个突然被施了定身法的石像。他看着那个小东西,看着他皱巴巴、如同小老头般的脸蛋,听着他那仿佛能穿透墙壁的、充满了不屈生命力的哭声,一种陌生而汹涌的、完全不受他控制的情感,像积蓄了太久终于决堤的泲河洪水,带着摧毁一切的力量,瞬间冲垮了他心中所有用沉默、倔强和麻木筑起的堤坝。他下意识地伸出那双烧了半辈子窑的、粗粝得能磨破砂纸的大手,想要去触摸一下那团柔软的生命,指尖却在距离那娇嫩肌肤一寸远的地方,猛地停住了,微微颤抖起来。他怕,怕自己手上那些粗硬的、洗不净的老茧和疤痕,会弄疼了这豆腐般的人儿。

红梅缓缓睁开眼,看到了他这副罕见的、如同孩童般无措的样子,嘴角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声音轻得像羽毛:“摸摸他……没事的……他是你儿子。”

李铁山的手指,仿佛受到了某种神圣的指引,终于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轻轻触碰到了婴儿那温热、柔软、如同最细腻绸缎般的脸颊。

那一瞬间的触感,像一道微弱却强烈的电流,从他粗糙的指尖猛地窜入,瞬间流遍了四肢百骸,击穿了他所有的防备和坚硬。一种混杂着巨大恐慌、无边责任、以及一种从未体验过的、酸涩而滚烫的柔情,像野草般在他荒芜的心田里疯狂滋生。

他俯下身,深深的,看着红梅那双疲惫却闪着微光的眼睛,又看看那个依旧在宣告存在的小生命,喉咙像是被一团滚烫的棉花死死堵住,哽咽着,嚅动着,想说点什么,哪怕是最简单的“辛苦了”或者“谢谢”,却一个字也挤不出来。最终,他只是伸出那双大手,用那粗糙得如同砂轮般的指腹,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擦去了红梅眼角那混合着汗水与泪水的湿润。

几天后,红梅的身体稍微有了一丝力气,她抱着被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红扑扑小脸的儿子,和李铁山一起,慢慢地走到了瓮窑旁。窑已经彻底修复,旁边矗立着那台银灰色的、象征着新时代规则的除尘设备,在秋日略显苍白的阳光下,反射着金属特有的、冷静的光泽。窑火,已经在那被改造过的炉膛里,重新点燃,在新的约束下,平稳地、驯服地燃烧着。

在窑洞旁,那片被洪水慷慨而又残忍地覆盖了厚厚一层肥沃淤泥的空地上,李铁山已经用铁锹,一锹一锹地,翻垦出了一小片深色的、松软的新土。这泥土黑得流油,带着洪水从上游带来的、未知的养分和生命的气息。

李铁山从尚有余温的窑里,拿出一个新出窑的、什么纹饰也没有的、保持着泥土最原始本色的粗陶花盆。盆形朴拙,甚至有些歪斜,却透着一股子扎实的力量感。他蹲下身,用一把小铲子,将松软油黑的新土,一捧一捧地,仔细地填进花盆里,直到填满。然后,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用旧手帕缝成的布包,里面是几颗他之前在清理废墟时,从那些被洪水淹死、却依旧在枝头留下了最后种子的野花上,一颗一颗收集来的、饱满而沉默的花种。

他捏起那几颗小小的、蕴含着无限可能的种子,像是进行某个庄严的仪式,小心翼翼地,将它们埋进了花盆中央那松软肥沃的新土里,轻轻用手压实。

红梅抱着怀里那个吃饱了奶、此刻正安静睡去的孩子,站在他身边。秋风吹拂着她略显枯黄却梳理整齐的头发,她看着李铁山专注而认真的侧脸,看着他额头上那道依旧显眼的伤疤,看着那口历经劫难、烟火气却以另一种方式延续下来的老窑,看着盆中那深色的、孕育着无限生机与希望的泥土。

远处,泲河水依旧在不知疲倦地流淌,声音低沉而绵长。凤凰山默然矗立,山体上被洪水冲刷出的沟壑如同新的皱纹。

李铁山直起腰,将那个种下了未知与期盼的花盆,端端正正地,放在了修缮一新的窑洞口。那里,既有古老的传承,也有崭新的规则,更有他们共同挣扎求来的、微弱却顽强的未来。

就在这时,仿佛感应到了什么,红梅怀里的婴儿动了一下,发出了一声细微的、满足的咿呀声,如同梦呓。

新生命的呢喃,瓮窑中沉稳燃烧的火焰,以及这片饱受创伤却再次顽强孕育着生机的土地,在这一刻,被秋风吹拂着,奇妙地交织、融合在一起,仿佛在共同吟唱着一曲低沉而坚韧的歌谣。那歌谣,关于毁灭与重生,关于绝望中开出的花朵,关于在地下汹涌了太久太久的暗河,终于,曲折而又倔强地,冲破了所有阻碍,见到了那一线虽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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