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光明觉得自己的魂儿,好像被那场邪火给舔走了一半。他爹那口薄皮棺材,最终还是草草埋在了凤凰山阳坡一块勉强没被水泡透的角落里,坟头堆得又小又矮,像随手鼓起的一个土疙瘩,仿佛生怕惊扰了谁。丧事办完,家里除了那几间破败得快要趴窝的土坯房,就只剩下四面漏风的墙,以及他娘那双日渐浑浊、几乎不再映照人影的眼睛。
他得活下去。不光为自己,还为那个跪在李家门口的身影,为那片被火光映红的、充满绝望与疯狂记忆的夜空。他需要钱,需要一种能在这片黑土上重新扎下根去的营生。
村支书李老梗,不知是出于一丝残存的怜悯,还是想尽快打发掉这个潜在的麻烦,竟主动开了口。他叼着旱烟袋,在村委那间弥漫着霉味和尘土气的办公室里,对张光明说:“后山洼子那片坡地,反正空着也是空着,你要是有心气儿,就去收拾收拾。前头老赵家那几头没人要的‘祖宗’,你要是能伺候,也一并牵去。”
老赵头口中的“祖宗”,是五头品种母牛。据说是从外地引进的什么“西门塔尔”,本是上面扶持的脱贫项目,可这洋玩意儿到了李家庙这片土地上,却娇贵得像是落了难的小姐。吃不惯本地带着涩味的干草,喝不惯略带咸味的井水,动不动就拉稀、感冒,眼瞅着皮毛失去了光泽,肋骨一根根支棱出来。老赵头伺候了半年,赔光了老本,气得差点拿刀把它们宰了吃肉。
张光明去了后山洼子。那地方偏僻,坡地贫瘠,长满了刺儿菜和歪脖子酸枣树。但靠近一条几乎断流的小溪,依稀还能挖出点湿气。他用家里最后那点钱,买来了最便宜的油毡布和木头棍子,靠着记忆里给自家搭鸡窝的经验,歪歪扭扭地搭起了一个能勉强遮风挡雨的牛棚。那棚子矮小、简陋,风一吹就吱呀乱响,仿佛随时都能散架。
然后,他去老赵头家牵牛。那五头母牛,瘦骨嶙峋,眼神里带着一种认命般的麻木和警惕,拴在烂泥院子里,腿上、肚皮上沾满了干涸的泥点和自己的粪便。老赵头像送走瘟神一样,连价钱都懒得细算,挥挥手就让张光明赶紧牵走。
牵回牛棚的过程,就是一场人与牛之间沉默的角力。这些“洋小姐”们犟得很,不肯挪步,或是胡乱冲撞。张光明手上、胳膊上,很快就被缰绳勒出了血痕,被牛角划开了口子。汗水混着血水,淌进那些新鲜的伤口里,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他咬着牙,不吭声,只是用尽全身的力气,连拉带拽,几乎是靠着肩膀把它们一头一头顶进了那个破败的新家。
伺候这些“祖宗”的日子,就此开始。这活儿计,比他在省城工地上搬砖、和灰还要磨人。铡草是第一道关。那铡刀是老物件,沉重,刀刃也有些钝了。他需要把那些晒得半干不湿、带着粗硬杆子的玉米秸和野草,一小把一小把地塞进铡口,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压下去。“咔嚓”一声,草秆断裂,草屑混着尘土猛地飞扬起来,扑他一脸一身,呛得他连连咳嗽。汗水像小溪一样从额头上淌下来,流进眼睛里,杀得生疼。他只能用脏兮兮的袖子胡乱抹一把,继续下一刀。
有一次,他走了神,或许是累极了,或许是又想起了月梅那双映着火光的眼睛。手指在送草的瞬间没能及时收回,铡刀落下,锋利的刀刃切开了他左手的食指和中指。鲜血立刻涌了出来,滴滴答答,落在金黄中带着青绿的草料上,像骤然开放了几朵凄艳的小花。钻心的疼痛让他猛地一哆嗦,他却只是皱紧了眉头,扯下腰间一块更脏的布条,胡乱缠绕在伤口上,用力勒紧。那浸透了汗水和血水的布条,很快变得硬邦邦的,像一圈粗糙的铠甲。他像是跟谁赌气似的,更加用力地压下了铡刀,仿佛那疼痛能让他暂时忘却其他的一切。
饮水也是个难题。那几头牛喝不惯直接打上来的井水,嫌有股子味道。他只得每天天不亮就挑着两个大木桶,去那条几近干涸的小溪上游,寻找那些残存的小水洼,一瓢一瓢地把水舀进桶里,再晃晃悠悠地挑回来。水混浊,带着泥沙,但他已经没有力气和条件去过滤了。
就在他觉得快要被这无休止的、看不到希望的劳作压垮的一个傍晚,夕阳像一枚巨大的、即将熔化的铜钱,挂在凤凰山光秃秃的树梢上。一个身影,悄悄地出现在了牛棚那低矮的门口,逆着光,像一个虚幻的剪影。
是月梅。
她穿着一件半旧的蓝花布褂子,颜色洗得有些发白,紧紧裹着她日益丰腴起来的身子。胳膊上挎着个盖着蓝布的小竹篮。她瘦了些,脸色有些苍白,但那双眼睛,在暮色中,依然亮得让人心慌。
两人隔着几步远的距离,站着,谁也没先开口。牛棚里,母牛们反刍的声音,咕噜咕噜,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空气中弥漫着牛粪、草料发酵和伤口血腥混合在一起的、复杂而浓烈的生命气息。
半晌,月梅才低声说:“我……偷着出来的。”她走上前,把竹篮放在一块稍微干净点的石头上,掀开蓝布,里面是几个煮熟的鸡蛋,还有两个掺了麸皮、看起来硬邦邦的馒头。最底下,压着一本页面卷了边、封面模糊不清的《牲畜防疫手册》。
“听说你手伤了……”她的目光落在他那只被脏布条缠裹着、依然渗着血渍的手上,声音更低了。
光明没去看鸡蛋和馒头,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本《牲畜防疫手册》上。封面上那模糊的牛羊图案,此刻像带着某种滚烫的温度,灼烧着他的眼睛。他猛地抬起头,看向月梅。她的胸脯在旧褂子下剧烈地起伏着,眼神里有担忧,有关切,有某种决绝,还有一种深不见底的、与他一般无二的痛苦。
所有的言语,在那一刻都失去了意义。
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野兽,猛地伸出手,不是去接东西,而是一把抓住了月梅的手腕。那手腕,比他记忆中要纤细,皮肤却依然是温热的。月梅被他扯得一个踉跄,竹篮被打翻,鸡蛋滚落在地上,沾满了草屑和尘土,但她没有挣扎,只是发出一声短促的、如同叹息般的呜咽。
他几乎是粗暴地,将她拉进了牛棚深处,拉到了那堆散发着温热和草香的干草堆旁。母牛们被惊动了,不安地挪动着蹄子,发出低沉的“哞”声,巨大的、温顺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映照着两个纠缠在一起的人影。
没有温柔的前奏,没有多余的话语。只有压抑了太久的欲望、痛苦、愤怒和绝望,在这一刻轰然爆发。他把她按在干草堆上,干草发出窸窸窣窣的断裂声响。他的手,那只受伤的手,笨拙而急切地撕扯着她那件旧褂子的纽扣。(此处省略50字)…仿佛要通过这疼痛,确认彼此的存在。
他们的身体,在这充斥着牲畜气味的狭小空间里纠缠、碰撞。汗水从他们紧贴的皮肤间泌出,混合着干草的清香、牛粪的土腥、以及他那伤口散发出的、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形成了一种原始、野性、充满生命力的、令人窒息的气味。母牛们就在旁边,安静地注视着,巨大的眼球里映着昏暗的光,反刍的声音咕噜咕噜,像在为这场沉默的、带着毁灭与重生意味的仪式,奏响着古老而神秘的伴奏。
她仰着脖子,喉咙里发出一声被死死压抑住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哀鸣。眼泪,终于还是从她紧闭的眼角滑落,混入身下干燥的草梗中,瞬间消失不见。
他用干燥起皮的嘴唇,近乎凶狠地吻去她脸上的泪痕,尝到了那咸涩的滋味。她的回应,是更加用力地抱紧他,仿佛要将他揉碎,嵌入自己的骨血里。
外面,天色彻底黑透了。只有牛棚里那盏为了夜间添料而挂起的、度数很低的昏黄灯泡,在空气中晃荡着,投下两人影子。光,在母牛安静的注视下,在这片弥漫着生机与腐朽气息的土地上,上演着一场无声的、关于依附、挣扎和最后抗争的原始戏剧。
当一切终于平息下来,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时,月梅没有立刻起身。她躺在那里,凌乱的头发沾着草屑,眼神空洞地望着牛棚顶棚破洞处露出的、几颗冰冷的星星。
光明坐在她身旁,低着头,看着自己手上那又被血浸透的布条。那本《牲畜防疫手册》,静静地躺在打翻的竹篮旁,封面上沾了一点泥土。
“这牛……能养活吗?”月梅忽然轻声问,声音沙哑。
光明抬起头,目光扫过那几头在昏暗光线下安静下来的母牛,它们的轮廓在阴影里显得模糊而温顺。
“能。”他吐出一个字,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像是在对她说,又像是在对自己发誓,“只要肯下力气,没有养不活的东西。”
月梅没有再说话。她慢慢地坐起身,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衫,捡起那本手册,拍了拍上面的土,塞进他那只没有受伤的手里。然后,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像这牛棚里的气味,有痛,有怜,有决绝,还有一丝微弱却不肯熄灭的、如同星火般的希望。
她转身,悄无声息地消失在牛棚外的黑暗里,就像她来时一样。
光明握着那本带着她体温的手册,久久没有动弹。牛棚里,母牛们又开始缓慢地反刍,咕噜咕噜的声音,和着他自己沉重的心跳,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他手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那痛楚里,似乎又滋生出了一点别的东西。他抬眼望向门外无边的黑暗,仿佛能穿透这夜色,看到那片被火烧过的麦秸垛废墟,看到李家那栋张灯结彩的小楼,看到更远处,那条在夜色中默默流淌的、浑黄的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