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福贵在祠堂里顶撞了钱满囤,逼得支书当众“服软”的消息,像一股带着腥臊味儿的风,一夜之间就刮遍了上官村的角角落落。接下来的几天,他走在村里那条土路上,能明显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变了。以前是漠然,或者带着点对“犟驴”的戏谑,现在,那目光里掺杂了敬畏,甚至还有那么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几个平日里跟他一样,对摊派敢怒不敢言的汉子,碰见他时,会偷偷递过来一根劣质烟卷,压低声音说:“福贵,好样的!”“也就你敢说句真话!”
这种被簇拥、被仰视的感觉,像刚出锅的肥肉片子,烫嘴,却香得让人晕眩。上官福贵那本就壮硕的胸膛,挺得更高了。他觉得自个儿不再是那头只知道低头刨地的牲口,而是能替大伙出头、顶破天的好汉。就连夜里躺在炕上,摸着王秀娟那依旧平坦的小腹,那股焦躁似乎都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膨胀的、粗糙的雄心。他甚至开始盘算,等这摊派的事儿彻底黄了,他就能省下钱,明年开春就动工,先把那三间大瓦房的地基给夯起来!
王秀娟却愈发地不安了。她那属于女人的、近乎本能的直觉,让她在那些敬畏的目光背后,嗅到了更危险的东西。她夜里开始做噩梦,梦见男人被无数双看不见的手拖进黑暗里。她又一次偷偷去了邻村“老仙姑”那里,这次求回来的不是香灰,而是一道叠成三角、用红绳系着的黄符。“老仙姑”眯着浑浊的眼睛,神神叨叨地说:“给你家男人贴身戴着,能挡小人,避血光。”王秀娟把那道符小心翼翼地塞进了上官福贵那件唯一没有补丁的旧褂子口袋里,没敢告诉他。
日子,就在这表面平静、底下暗流涌动的诡异气氛中,滑过了七八天。钱满囤那边没有任何动静,没有新的摊派通知,也没有报复的迹象,仿佛祠堂里那场冲突从未发生过。这异样的平静,反而让一些明白人心里更加发毛。
这天,是个闷热的下午,天阴沉沉的,像一口倒扣着的黑锅,压得人喘不过气。上官福贵在“鬼见愁”地里锄完了最后一遍草,看着那些虽然瘦弱却顽强挺立着的玉米苗,心里盘算着秋天的收成。他扛着锄头往回走,浑身汗津津的,喉咙里干得冒烟。路过村中央那口老井时,他看见井台边围了几个刚洗完衣服的婆娘,正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见他过来,声音立刻低了下去,眼神躲闪。
上官福贵没在意,他把锄头往井台边的老槐树上一靠,走到井口,拿起那个公用的、系着长绳的木桶,熟练地扔了下去。咕咚一声,木桶沉入幽深的井底,他晃动着井绳,感受着水桶吃满水后的沉重,然后一下一下,用力地把水桶提了上来。冰凉清澈的井水在桶里晃荡,散发出诱人的凉气。他迫不及待地俯下身,双手捧起一掬,刚要往脸上撩,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井台旁边,靠近妇女们常用来捶打衣服的那块青石板上,似乎放着一样东西。
那是一件月白色的、布料细软的女人小衣。揉成一团,随意地扔在那里,像是主人匆忙间遗忘的。在那片灰扑扑的石头和泥土背景里,那点月白色,显得格外刺眼。
上官福贵的心,没来由地跳了一下。他认得那种小衣,王秀娟箱子里也有一件类似的,是嫁过来时她娘给的,她只在夏天最热的时候,才舍得贴身穿一下。他的目光像被烫了一下,赶紧移开,继续低头喝水。冰凉的井水滑过喉咙,却没能浇灭心头那点突然升起的、莫名其妙的燥热。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吵嚷声由远及近。只见赵老蔫带着村里的民兵连长,还有几个平时跟着钱满囤屁股后面转的闲汉,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赵老蔫脸上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如同发现了老鼠洞的兴奋,一只手指着上官福贵,尖声叫道:
“就是他!上官福贵!光天化日,耍流氓!”
上官福贵一愣,捧着水的手僵在半空,水从指缝里滴滴答答落回井里。“赵老蔫,你他娘放什么屁?”
“我放屁?”赵老蔫几步窜到井台边,一把抓起那块月白色的小衣,像举着一面胜利的旗帜,在众人面前晃荡,“大家都看看!这是谁的东西?这是钱支书本家侄女,刚在井台洗完衣服落下的!上官福贵!你刚才在这儿干啥了?你是不是偷看人家姑娘洗衣裳了?是不是拿了人家的贴身衣物在这……在这闻味儿呢?!”
这一连串的指控,如同毒蛇吐信,又狠又毒。跟着来的那几个闲汉立刻跟着起哄:
“怪不得刚才看他鬼鬼祟祟的!”
“是啊,蹲在这儿半天了!”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看着人模狗样,原来是个下流胚子!”
那几个原本在井台边的婆娘,也立刻变了脸色,纷纷指着上官福贵,七嘴八舌地作证:
“对对对,我刚才就看他眼神不对,老往我们这边瞟!”
“可不是嘛,磨磨蹭蹭不去地里,就在这儿转悠!”
“哎呀,真是羞死先人了!咋有这种人!”
污水,如同这井台边泼出去的脏水,劈头盖脸地朝上官福贵泼来。他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他张着嘴,想辩解,想说自己是刚来,只是想喝口水,想说那衣服根本不是他拿的,他甚至连碰都没碰一下!可是,看着那一张张突然变得义愤填膺、却又难掩兴奋和恶意的脸,看着赵老蔫手里那件如同罪证般的小衣,他发现自己那些辩解的话,是如此的苍白无力。他的力气,他的拳头,在这突如其来的、阴损的构陷面前,变得毫无用处。
“你……你们血口喷人!”他只能发出这样无力的、野兽般的低吼,额头上青筋暴起,眼睛瞬间充满了血丝。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向前迈了一步。
“怎么?还想打人?”民兵连长立刻挡在赵老蔫身前,虽然心里有点怵这头犟驴,但面上却强撑着威严,“上官福贵!我警告你,耍流氓还打人,罪加一等!跟我们走一趟!到大队部说清楚!”
“老子没干!老子哪儿也不去!”上官福贵嘶吼着,胸膛剧烈起伏,像一头发怒的困兽。
“由不得你!”赵老蔫躲在民兵连长身后,跳着脚叫嚣,“人赃并获!你还想抵赖?快!把他捆起来!”
场面一时混乱起来。推搡中,上官福贵感觉有几只手趁机在他身上又掐又拧。他想反抗,可看着周围那些曾经带着敬畏看他、此刻却满是鄙夷和看热闹神情的村民,他那一身力气,仿佛被什么东西抽走了。他像一头跌进陷阱的野牛,空有犄角,却无处顶撞。
最终,他还是被连推带搡地带到了大队部。钱满囤端坐在那张八仙桌后,面无表情地听着赵老蔫和那几个婆娘唾沫横飞地“控诉”。他没有看上官福贵,只是偶尔用指关节敲敲桌面,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福贵啊,”等众人说得差不多了,钱满囤才慢悠悠地开口,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年轻人,火气旺,可以理解。但是,这作风问题,可不是小事啊。关系到我们上官村的风气,关系到你的前途……”
“俺没干!”上官福贵梗着脖子,眼睛血红,死死盯着钱满囤,“是他们陷害俺!”
“陷害?”钱满囤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冰冷,“谁陷害你?赵老蔫?还是这些妇女同志?他们为啥要陷害你?就因为你上次在祠堂里说了几句‘公道话’?”他特意加重了“公道话”三个字,像三根冰冷的针,扎进上官福贵的心里。
上官福贵哑口无言。他明白了,全都明白了。这就是报复!是钱满囤和赵老蔫联手做的一个局!一个让他百口莫辩、身败名裂的局!
“这件事,影响很坏!”钱满囤站起身,背着手,在屋里踱步,“按理说,应该送公社派出所处理……不过嘛,念在你是初犯,也是咱们村的劳力,我给你个机会。”他停下脚步,看着上官福贵,那双鹰眼里闪过一丝算计的光,“你写个检讨,在全村大会上念一念,承认错误,保证以后不再犯。另外,今年的摊派,你家双倍缴纳,以儆效尤。这事,就算过去了。”
上官福贵只觉得一股腥甜涌上喉咙。写检讨?承认这莫须有的罪名?双倍缴纳摊派?这比杀了他还难受!
“你休想!”他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那就别怪我不讲情面了。”钱满囤脸色一沉,“民兵连长!先把他关到后面的仓库里去!让他好好反省反省!”
上官福贵被推搡着关进了大队部后面那间堆放杂物的、阴暗潮湿的仓库。铁门“哐当”一声关上,落锁的声音清晰刺耳。黑暗和霉味瞬间将他吞噬。
他靠着冰冷的土墙,缓缓滑坐到地上。外面,似乎还能听到赵老蔫等人得意的笑声和逐渐远去的脚步声。黑暗中,他抬起自己的手,那双手,能开荒,能打架,能扛起几百斤的重物,此刻却沾满了洗刷不掉的、无形的污秽。他仿佛还能闻到井台上那浑浊的泥水味,混合着那件月白色小衣可能带有的、若有若无的皂角香气,以及……以及周围人唾弃的目光和话语所散发出的、令人作呕的骚臭气味。
这气味,无孔不入,粘附在他的皮肤上,钻进他的鼻孔里,渗透进他的骨头缝里。比“鬼见愁”的烂泥更腥,比粪坑里的蛆虫更让人恶心。
英雄,一夜之间,就成了流氓。
他那身过人的力气,成了原罪——“那么壮的身子,没处泄火,能不惹事?”
只有王秀娟,在得知消息后,像疯了一样跑到大队部,却被民兵拦在外面。她瘫坐在冰冷的泥地上,手里紧紧攥着那道求来的、似乎毫无用处的黄符,望着那扇紧闭的铁门,眼泪早已流干,喉咙里发出如同受伤母兽般的、压抑的呜咽。
井台上的那盆脏水,不仅泼脏了上官福贵,也泼凉了王秀娟心里那点刚刚因为绿头巾布料而升起的热乎气,更泼灭了上官福贵那刚刚凭借蛮力撞开一丝缝隙的、关于尊严和未来的幻想。那三间大瓦房,在弥漫的骚臭气味中,彻底坍塌,化为了齑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