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雁关的寒风卷着铁锈味灌入钦差仪仗,高俭掀开轿帘的手背青筋暴起。官道旁那片沉默的钢铁坟场——扭曲的塔盾、翻卷的甲片、干涸成黑褐色的血痂,如同狰狞的鬼爪扼住了他的喉咙。岭南王府那七品小官谦卑的语调还在耳边回响:“些许剿匪淘汰旧物,惊扰大人了。”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针,扎进大周钦差的骨髓里。
“萧统领……”高俭声音干涩,竭力维持着朝廷重臣的威仪,目光却不敢再投向那片煞气冲天的废甲,“加快行程!本官要立……立刻面见岭南王!”他摔下轿帘,隔绝了那片让他窒息的景象,胸腔里翻涌的却非怒意,而是冰冷的恐惧——这岭南,分明是龙潭虎穴!
苍梧城巍峨的轮廓在地平线上浮现,却未带给钦差队伍半分心安。越是靠近,那股无形的压力便越是沉重。官道被拓宽得异常平整,夯实的三合土基上铺设着切割方正的石板,可容八驾马车并驰。道旁引水沟渠纵横,清冽水流奔涌不息,推动着巨大的水车轮转,灌溉着两侧初显青绿的广袤田亩。田垄间劳作的农夫面色红润,衣衫虽旧却整洁,挥动的新式铁犁翻起深褐的沃土,效率之高,远非中原腹地可比。
更令人心惊的是沿途的“驿站”。每隔二十里,便可见一座坞堡似的石砌建筑,高墙坚厚,望楼耸立。墙垛之后,隐约可见身披半身铁甲、手持劲弩的军士身影。他们目光锐利如鹰隼,沉默地注视着这支高举钦差旌节的队伍,没有跪拜,没有惶恐,只有审视。每当仪仗经过,坞堡大门便会轰然开启,一队队精悍的辅兵推着装满粮草军械的大车汇入官道,朝着苍梧方向疾行,车轮滚滚,秩序井然,仿佛对钦差的到来视若无睹。
“这……这哪里是驿站?分明是兵站!”户部随行吏员声音发颤,指着坞堡望楼上那寒光闪闪的床弩。那等军国重器,竟堂而皇之地布置在驿道之旁!
萧战脸色铁青,握刀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他麾下的神策军,素以甲胄鲜明、队列严整冠绝禁军,可一路行来,却被这岭南的“辅兵”衬得黯淡无光。那些推车的汉子,个个筋骨强健,步伐沉稳,眼神里带着刀头舔血的漠然。这绝非寻常民夫!岭南王陈锋,竟已将国之驿道,经营成了直通战争心脏的输血管道!
当苍梧城那高达五丈、通体由巨大青条石砌成的城墙终于矗立眼前时,钦差队伍中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城墙上,碗口粗的铁制女墙后,林立着密密麻麻的守城器械:需数人合抱的投石机基座、寒光森然的巨型床弩、以及无数叫不出名目的钢铁造物,在初春的阳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幽光。城门甬道深长幽暗,顶部悬垂着粗大的铁闸,一旦落下,便是插翅难飞。城门两侧,并非预想中跪迎钦差的官员百姓,而是两列如同铁钉般楔在地上的重甲步兵!
玄甲军!
他们全身覆盖着厚重的黑色鳞甲,连面孔都被狰狞的狻猊面甲覆盖,只露出两点冰冷的目光。塔盾顿地,丈二长槊斜指苍穹,锋刃上流转的暗沉光泽,与落雁关外那些“废甲”如出一辙!一股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惨烈杀气,如同实质的寒潮,扑面而来,瞬间冲垮了神策军勉强维持的队列!战马惊恐嘶鸣,士卒脸色煞白,下意识地后退半步,阵型微微散乱。
高俭在随从搀扶下步下官轿,强撑着挺直腰背,努力忽略那两排玄甲军士带来的灵魂战栗。他展开明黄圣旨,清了清嗓子,刻意拔高的声音在空旷的城门甬道内回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圣旨下!岭南王陈锋,速速接旨——!”
声浪在厚重的城墙间碰撞,余音袅袅。甬道深处,只有玄甲军士沉默如铁,纹丝不动。那冰冷的注视,仿佛在嘲笑他手中圣旨的分量。
时间在死寂中流逝,每一息都如同鞭子抽在高俭紧绷的神经上。就在他脸色由白转红,羞愤欲绝之际——
“哒、哒、哒……”
清脆而富有韵律的马蹄声,从甬道尽头深邃的黑暗中传来,由远及近,不疾不徐。如同踏在每个人的心跳之上。
一匹通体如墨、神骏非凡的雄驹缓缓踱出阴影。马背上,一人身着玄色亲王常服,金线绣制的四爪蟠龙在幽暗中隐隐流动。没有冠冕,没有甲胄,只有腰间悬着一柄样式古朴的连鞘长剑。
陈锋!
他面容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倦怠,仿佛只是闲庭信步而来。可当他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抬起,随意地扫过高俭和他身后那略显狼狈的神策军时,一股难以言喻的磅礴威压如同山岳倾颓,轰然降临!那不是刻意散发的杀气,而是一种久居上位、执掌生杀予夺、视万军如蝼蚁的绝对掌控感!高俭手中高举的圣旨,竟似有千斤之重,手臂微微颤抖起来。
陈锋的目光最终落在高俭脸上,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带着洞悉一切的淡漠。
“高御史。”陈锋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所有人的耳膜,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冷冽质感,“千里迢迢,一路辛苦。岭南瘴疠之地,不比京畿富庶,若有招待不周,还望海涵。”他微微侧首,语气平淡得像在吩咐管家,“李长史,引钦差大人及天军将士入城安置。御史大人,”目光转回高俭,那平淡下蕴藏的锋芒让高俭脊背发凉,“待你洗去风尘,本王在王府……静候指教。”
没有跪拜,没有山呼万岁。一句“静候指教”,便将代表天子的钦差置于了客位。
高俭喉头滚动,想厉声斥责其无礼,想重申圣旨威严,可话到嘴边,却被那双平静眼眸下蕴藏的滔天巨浪死死堵住。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陈锋随意地拨转马头,那匹墨色骏马轻嘶一声,蹄声“哒哒”,不紧不慢地消失在甬道深处,留下钦差仪仗和一千神策军,僵立在玄甲军森冷的目光与苍梧城巨大的阴影之下。
岭南王府正殿,气象恢弘却无半分奢靡。粗大的黑铁柱支撑起高阔的穹顶,地面铺着打磨光滑的黑色石板,光可鉴人,倒映着两侧熊熊燃烧的松明火盆。空气里弥漫着松脂的清香与一丝若有若无的铁器冷冽气息。
高俭换上了都御史的绯色官袍,竭力挺直腰杆,踏入殿门。萧战按刀紧随其后,目光警惕地扫视着殿内肃立的王府属官——度支主事周文博、工曹主事崔琯、长史林方……这些人垂手侍立,眼神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全然没有地方官员面对钦差的惶恐与谄媚。
“高御史,萧统领。”陈锋的声音从殿首传来。他没有端坐王座,而是随意地斜倚在铺着虎皮的宽大座椅中,手中把玩着一枚墨玉镇纸,姿态闲适。他抬了抬手,指向下首左右两排座椅,“坐。”
没有繁文缛节,没有客套寒暄,直接切入主题。
高俭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屈辱与不安,依言坐下,展开早已准备好的奏折抄本,声音刻意带上都察院特有的冷厉:“岭南王!本官奉圣命南下,查察岭南军政要务!现有桂州盐铁专营收归王府、东海巨舰炮击王师、西线陈兵川蜀、私蓄玄甲重骑逾制四事,桩桩件件,皆关谋逆!王爷需即刻交出相关兵甲舰船、账册印信、涉事人等,随本官彻查!若有阻挠……”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陈锋腰间那柄古剑,“便是抗旨!”
“抗旨?”陈锋似乎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嘴角那抹淡漠的弧度加深了些许。他没有看高俭,目光反而投向殿外庭院中一株虬劲的古松,指尖的墨玉镇纸轻轻叩击着扶手。
“咚…咚…咚…”
规律的轻响在空旷大殿内回荡,如同战鼓的余韵,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头。
就在高俭被这无声的压力迫得呼吸急促,几乎要再次开口时——
“轰——!!!”
一声沉闷到极致的巨响,仿佛自地底深处传来,又似九天惊雷炸裂!整个王府大殿猛地一震!梁柱簌簌,灰尘簌簌落下!高俭和萧战猝不及防,骇然失色,猛地从座椅上弹起!萧战更是瞬间拔刀出鞘半尺,寒光乍现!
殿内王府属官却仿佛早有预料,身形只是微微一晃,便稳如磐石。陈锋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依旧把玩着那枚墨玉镇纸。
巨响余波未散,工曹主事崔琯踏前一步,他须发间还沾着石屑,对着陈锋躬身一礼,声音洪亮得似乎刻意要让钦差听清:“启禀王爷!城西‘卧牛岭’采石场,新购‘天工院’开山巨锥试爆成功!此锥威力巨大,开山碎石事半功倍!预计岭南新修官道工期,可再缩短三成!”
“嗯。”陈锋终于抬眼,淡淡应了一声,“知道了。下去领赏吧。”
崔琯躬身退下。
高俭惊魂未定,脸色煞白,冷汗已浸湿了内衫。那一声“开山巨锥”的巨响,分明是陈锋给他的下马威!是警告!警告他这“钦差”在岭南,在这位岭南王面前,与那被巨锥粉碎的山石无异!
“高御史受惊了。”陈锋的目光终于落到高俭惨白的脸上,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岭南鄙陋,开山修路,难免有些动静。”他话锋一转,指向周文博,“周主事,桂州盐铁专营的账册,还有四大家族历年侵吞国帑、盘剥百姓的罪证,都整理好了吗?交给高御史。御史大人此行,不正是要查个水落石出么?”他特意加重了“罪证”二字。
周文博立刻捧出厚厚几大摞账册,恭敬地放在高俭手边的茶几上,笑容谦和:“御史大人,此乃桂州盐铁历年账目明细,以及王、谢、崔、卢四家巧立名目、私增盐税、以次充好、侵吞官银的铁证,条条清晰,页页可查!下官已分类造册,大人一阅便知。”他微微躬身,“王爷有令,王府上下,必全力配合钦差查案。大人若需提调相关人证、勘验工坊矿场,下官即刻安排。”
高俭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账册,再听着周文博那滴水不漏的话语,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配合?这哪里是配合!这是陈锋甩过来的一口烧红的铁锅!逼着他高俭去查四大家族的罪!若他查了,便是自断臂膀,坐实了四大家族的罪名,更坐实了陈锋“整顿吏治、为国除奸”的正当性!若他不查,便是包庇逆党,渎职抗命!
陈锋这一手,是将他架在了熊熊烈火之上!他手中的天子剑,此刻竟显得如此烫手而沉重!
萧战按刀的手心也满是冷汗。他看着陈锋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看着殿外无声肃立的玄甲卫兵,听着远处似乎又有新的、沉闷的号子声和金属撞击声隐隐传来……这位身经百战的神策军副统领,第一次对一个“藩王”产生了深切的无力感。
这苍梧城,便是陈锋精心打造的囚笼。而他这位钦差,踏入城门的那一刻,便已成笼中之鸟。所谓的查案,不过是猛虎利爪下,一场早已注定了结局的戏码。岭南的天,早已姓了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