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首府城门的青石墙上，新贴的“招贤令”在秋阳下反射着刺目的光。墨迹淋漓的布告前人头攒动，粗识文字的工匠指着条文高声念诵：“…凡通农桑、精算学、擅百工、晓兵事者，无论出身门第、籍贯南北，经考校得实，授王府属官俸禄，赐宅田，子孙可入州学…” 每一个字都像滚油滴入冷水，在围观的贩夫走卒、匠户学徒中炸开沸腾的声浪！
“王府属官？俺们这些打铁的也能当官？”一个满脸炭灰的铁匠学徒张大了嘴，喉咙发干。
“子孙入州学…老天爷，这是改命啊！”老农攥着开裂的锄把，指关节捏得发白。
人群角落里，几个商贩打扮的京城探子脸色铁青，其中一人飞快在袖中纸笺上记录：“岭南王破百年祖制，开寒门直晋之途，市井沸腾，恐动摇国本…” 笔锋因惊悸而颤抖。另一人则压低声音对同伴嘶声道：“快！八百里加急！陈锋此招，是要掘尽天下寒门英才，断我世家根基！”
招贤令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至岭南之外。然而真正的风暴，却始于三位身份迥异的“不速之客”。
首府王府西侧新辟的“格致院”偏厅内，弥漫着一股混杂了劣质墨臭与汗酸的气息。一个穿着打补丁儒衫、面黄肌瘦的中年人，正佝偻着背伏在巨大的案几上。他面前铺开的，并非圣贤文章，而是岭南各州呈报上来的庞杂田亩鱼鳞册与历年税赋黄册。他枯瘦的手指紧握着一支秃笔，在草纸上疯狂演算，口中念念有词：“苍梧郡田七万四千三百顷，水渠增辟后，亩产一石八斗变两石七斗…总增谷三百二十六万石…若以三成纳粮，岁入该增九十七万八千石…然新修水渠耗铁十五万斤，人工…” 数字在他笔下如流水般奔涌，精准得令人头皮发麻。
“先生…先生！”王府仓曹主事连唤三声，那人才茫然抬头，露出一双因过度专注而布满血丝的眼睛，“啊？何事？”他正是持招贤令前来应考的寒士杜九章。仓曹主事忍着不适，指着账册一处：“此处粮耗与库档存数差三百石，烦请复核…”
杜九章只扫了一眼，脱口而出：“无需复。新丰县报的是晒场转运损耗，按岭南新规，转运超二十里者，允千分之三耗损。新丰仓距码头二十三里半，运粮七万石，允损二百一十石，实报二百零五石，尚余五石未报损，此为县吏畏责少报，当查其仓储实情！” 一席话如快刀斩乱麻，惊得仓曹主事呆立当场——王府颁行才半月的新规，此人竟已烂熟于胸，运用如神！
几乎同时，军器监深处的水力锻锤工坊却爆发了激烈争执。鲁衡须发戟张，指着地上一堆扭曲变形的精铁齿轮怒吼：“竖子安敢毁我重器！这组联动齿轮是甲字库重弩的核心机括！精铁百炼方得一块，全被你糟蹋了！” 他对面站着个沉默的青年墨衡，衣衫褴褛，双手布满烫伤与新茧，脚边散落着奇形怪状的木模与铁片。
“鲁大匠息怒。”陈锋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俯身拾起一个扭曲的齿轮，目光却落在墨衡脚边一个结构精巧的青铜小模型上——那模型由数十个微小齿轮嵌套，中心一根曲轴驱动，竟能模拟出水力锻锤的往复运动！“此物何用？”陈锋问。
墨衡抬头，眼中燃着倔强的光：“旧式齿轮直啮，力大则易崩齿卡死。此乃‘错齿连环扣’，以斜齿咬合，辅以簧片缓冲，可承十倍巨力而无损！”他指向地上废铁，“毁齿轮，是为试新模！若成，锻锤力道可增三成，损耗反降！”
鲁衡闻言一愣，抢过模型细看，越看越心惊。陈锋已抚掌大笑：“好一个‘错齿连环扣’！墨家机关术，果未绝传！传令：拔精铁百斤，匠役十人，专供墨衡试制！毁十件，若能成一件，便是大功！”
招贤令的风暴席卷至沧澜江畔。雷振山正为新建船闸的渗漏焦头烂额，却见一个荆钗布裙的女子立于堤上，对滔滔江水指指点点，引来工役窃笑。“哪家妇人，速速离去！此地凶险！”雷振山不耐挥手。女子白芷却转身，目光清亮如电：“雷总管，闸基选在此处，可是因水下有‘卧牛石’暗礁为凭？”
雷振山一怔：“你如何得知？”这水下地质图乃王府秘藏！
“观水纹便知。”白芷指向江心，“此处水流遇阻回旋，形成双股暗涌，显是水下有巨物分水。但总管可知，卧牛石中空，早被暗流蚀穿？以此作闸基，如沙上筑塔！”她不顾众人哗然，蹲身以树枝在泥地划出复杂水道图，“当移闸基三十丈至东岸青岩层，再于上游设‘分水燕翅坝’，以七分水势导流，三分入闸。如此，闸基稳固，行船亦无碍。”
“荒谬！”工部老吏嗤笑，“黄毛丫头也敢妄言水工？燕翅坝乃古法，早被淘汰…”
“古法淘汰是因用料夯土，易溃。”白芷打断他，树枝重重一点，“若以水泥浇铸为骨，外砌条石，内嵌‘人’字铁网，便是万钧之力也难撼！岭南新烧水泥之利，尔等竟视而不见？” 一席话掷地有声，震得老吏面红耳赤。雷振山望着她泥地上精确的水道图，眼中精光大盛，当即下令：“移闸基！按白姑娘所言，筑水泥燕翅坝！”
岭南广纳寒士、甚至女子为用的消息，如同毒刺扎进京城世家大族的眼中。紫宸殿内，工部侍郎李庸声泪俱下：“陛下！陈锋在岭南倒行逆施，以奇技淫惑乱人心，更令妇人登堂入室，干预工造！长此以往，纲常沦丧，国将不国啊！” 龙椅上，大周皇帝面色阴沉。世家朝臣趁机齐奏：“当遏其势！臣等请于洛州设‘天下招贤擂’，邀岭南所谓‘贤才’前来比试！若败，则公示其伪，以正视听！”
圣旨如刀，直抵岭南。王府议事厅内，众臣激愤。赵莽一拳砸裂案几：“洛州是崔氏老巢！摆明是鸿门宴！王爷，末将请率玄甲骑…”
“何必动刀兵？”陈锋把玩着洛州送来的鎏金请柬，唇角勾起冷笑，“他要擂台，本王便给他擂台！传令杜九章、墨衡、白芷——三日后，随本王赴洛州‘招贤擂’！本王要天下人看看，是他们皓首穷经的‘贤’，还是我岭南脚踩泥泞的‘才’，能擎起这万里河山！”
洛州城，崔氏祖宅前的广场人山人海。高台之上，紫袍玉带的崔氏族长崔琰端坐主位，两侧是来自各州的鸿儒名匠，目光倨傲。台下，杜九章布衣草履，正与户部度支郎中刘琮对坐案前，案上堆积如山的是洛州十年田赋账册。
“一个时辰为限，核验此册真伪，核算积欠！”刘琮冷笑，“老夫倒要看看，岭南‘贤才’算盘珠子可拨得明白？”
杜九章却看也不看算盘，只取一叠白纸，提笔疾书。笔走龙蛇间，洛州十年赋税如流水般铺陈纸上：某年某地水灾减产的缺口、某年粮价波动导致的折银差价、甚至胥吏层层盘剥的“火耗”积弊…一个时辰未到，他已掷笔：“洛州十年，实欠赋粮七万八千四百三十二石，银五万六千七百两！此乃隐匿田亩、转嫁损耗之数！” 同时将一页写满数字的纸拍在刘琮面前，“此乃你崔家侵吞官田三千七百亩，历年逃赋铁证！”
刘琮看着纸上分毫不差的数字与隐秘田契编号，眼前一黑，当场呕血昏厥！满场死寂中，杜九章沙哑的声音响彻广场：“算盘？我岭南蒙童用的，已是‘珠心算’！”
另一侧擂台，墨家机关台前，工部大匠献宝般捧出一座精妙绝伦的“铜壶刻漏”，水流驱动钟鼓，报时精准。“此乃皇家秘器，百年不差毫秒！岭南可有能及者？”
墨衡沉默上前，放下一个木匣。匣中机关启动，竟弹出一座微缩城楼！更令人骇然的是，城楼中齿轮飞转，一架袖珍“神臂弩”自动上弦、发射，三寸小箭精准穿透十步外的柳叶！箭尾系着的丝线上，赫然悬着墨衡的布衣碎片——正是他昨夜所穿！
“此‘自鸣弩’以水力驱动核心簧机，可布于城防，昼夜自警。”墨衡声音平静，“报时？格致院门房的水钟，误差也比你这‘秘器’小。” 工部大匠看着弩机上那与岭南新式锻锤如出一辙的齿轮结构，面如死灰。
最高潮在水战擂。崔家请出治水大儒，滔滔不绝背诵《水经注》，斥白芷燕翅坝为“臆想”。白芷不语，只命人抬上沙盘，将沧澜江与洛水并置其中。她亲手开闸放水，洛水按崔家旧法直冲而下，瞬间冲垮模拟堤防；而沧澜江段，水泥燕翅坝如中流砥柱，稳稳分流，闸口安然无恙！当浑浊的水流漫过沙盘上“洛州”的标签时，崔琰手中玉如意“啪”地摔得粉碎！
“妖…妖术！”崔琰指着白芷尖叫。
“妖术？”白芷掬起一捧水泥，“此乃岭南万民用血汗智慧所凝！尔等眼中只见妖术，却不见民心如江，可载舟——”她声音陡然凌厉，“亦可覆舟！”
洛州惨败的消息尚未传回京城，崔氏密室内已杀机弥漫。“必须毁掉那三人！”崔琰面目狰狞，“杜九章必走陆路返岭，于苍梧古道设伏！墨衡擅机关，在其驿馆床榻布下毒弩！至于那女子…沉入洛水喂鱼！”
暗夜中，数道黑影扑向驿馆。墨衡房中，刺客刚触到床幔，屋顶梁柱骤然弹出一排淬毒弩箭！与此同时，杜九章车驾行至古道险隘，两侧山崖却滚下无数崔氏私兵，却见车队中掀开布篷，露出寒光森森的重弩——正是墨衡改良的“自鸣弩”！
洛水畔，白芷独立舟头。数名水鬼刚潜近船底，水下突然张开巨大铁网——网上密布墨衡特制的倒刺锁扣，将水鬼尽数缠裹！岸上弓手箭雨齐发，船身却响起一片叮当之声。白芷轻抚船帮水泥外壁：“雷总管铸的水泥船，岂是凡铁能破？”
三份染血的密报被“燕子”连夜送入岭南王府。陈锋看罢，指尖轻叩洛州舆图：“传讯三人：杜九章擢升岭南度支司副使，总揽三军粮饷；墨衡领格致院百工阁，秩同四品；白芷任沧澜水督，掌岭南全域河工！” 他抬眼望向北方，目光似穿透重重宫阙，“崔琰老狗，这份‘贤才’大礼，你可收好了？”
洛州崔氏祖祠内，烛火摇曳。崔琰盯着案上三份写着“刺杀失败”的血书，喉头腥甜翻涌。“家主！”心腹幕僚仓惶闯入，“刚得岭南飞鸽…那杜九章已掌八十万大军钱粮命脉！墨衡得百工阁，正督造攻城巨械！白芷更统领所有水师战船…”
“噗——”崔琰再也支撑不住，一口鲜血狂喷在祖宗牌位上。他仿佛看见杜九章枯瘦的手指拨动着北伐大军的粮草算盘，墨衡的机关巨兽碾过北疆雄关，白芷的水泥战舰冲破长江天堑…岭南的寒士与女子，已化身为最锋利的剑，悬在了千年世族的头顶！
“陈锋…”崔琰瘫倒在血泊中，发出绝望的嘶嚎，“你掘我世家根基…此仇不共戴天！” 嘶嚎声在森严的祠堂内回荡，却掩不住那自岭南席卷而来的、属于庶民的时代惊雷。
寒门砺剑，直指九霄！
招贤令破百年桎梏，市井沸腾，京城探子惊书“动摇国本”；
杜九章珠心算碾碎户部虚伪，枯指拨动八十万铁骑粮秣命脉；
墨衡袖中城楼藏自鸣杀阵，百工阁内机关巨兽初露獠牙；
白芷水泥坝锁沧澜怒涛，女子掌水师洛水畔布天罗地网；
崔氏擂台惨败狗急跳墙，三路绝杀反成寒士扬名垫脚石；
陈锋擢贤才如执棋落子，北望宫阙轻笑：“此剑可斩千年门阀？”
岭南星火已燃透北疆暮霭，他日燎原，焚尽九重金銮朽木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