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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U阅书 >  饮茶杂话 >   第19章 狼穴灯

沈仲的靴底在青石上磨出火星时,月亮正往山坳里沉。叔父家的羊群丢了第三只母羊,羊毛沾着血,挂在狼窝崖的荆棘上——那地方陡得连山羊都站不稳,偏生狼就爱往那儿拖猎物。

“沈仲!找不着羊就别回!”叔父的吼声还在谷里荡,像块石头砸进死水潭。沈仲扯了扯粗布衫,领口磨破的地方刮着脖子,疼得他龇牙。他十三岁来叔父家放羊,三年了,狼没少跟他斗,可从没像这次这样,三天丢三只,丢的还都是快下崽的母羊。

山风卷着腥气过来,不是羊血的甜腥,是狼的臊臭。沈仲握紧了手里的枣木棍,棍梢缠着去年捡的狼牙,是他从狼窝里敲下来的,磨得发亮。他往狼窝崖的方向走,脚边的草簌簌响,像是有东西跟着。

“谁?”他喝了一声,木棍横在胸前。

草里钻出个黑影,佝偻着背,手里晃着盏油灯,灯芯爆出的火星落在地上,照见那人破了洞的草鞋。是刘行,叔父家的老长工,瘸着条腿,平时总爱在羊圈旁抽旱烟。

“仲小子,”刘行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这时候还上山?不怕狼把你也拖走?”

沈仲松了口气,把木棍放下:“刘叔,您咋来了?”

“你婶子怕你出事,让我送个饼。”刘行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递过来,“刚出炉的,还热乎。”

饼的香气混着刘行身上的汗味飘过来,沈仲的肚子咕噜叫了。他接过来咬了一大口,芝麻混着葱花的味道,确实是婶子的手艺。“刘叔,您看见羊了吗?”

“看见几只狼往崖那边去了,”刘行指了指狼窝崖的方向,油灯在他手里晃,“我熟路,带你抄近道,保管能追上。”

沈仲心里暖了暖。刘行平时话少,瘸着腿也不爱动,今儿倒肯为他跑一趟。“那麻烦您了。”

刘行在前头走,瘸腿踩在草里,没发出一点声。沈仲跟在后面,总觉得不对劲——刘行的影子被灯光拉得老长,可那影子的腿是直的,一点不瘸。

“刘叔,您的腿……”

“哦,”刘行头也没回,“刚才找了副草药敷上,好多了。”

沈仲没再问。山路越来越陡,两边的崖壁像被刀劈开似的,黑沉沉压下来。他数着步数,走到往常标记狼穴的地方,却没看见熟悉的狼粪。

“刘叔,不对啊,这不是去崖边的路。”沈仲停住脚,“往这边走是断魂坡,前年二柱哥就在那儿摔断了腿。”

刘行转过身,油灯的光照在他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里像藏着阴影。“你婶子说,狼今儿换了窝,就在断魂坡下头。”他往坡下指,“你看,那不是羊叫吗?”

沈仲侧耳听,果然有“咩咩”的叫声,细弱得像蚊子哼。他心里急,也顾不上多想,跟着刘行往坡下走。坡上的碎石被踩得哗啦啦响,他扶着崖壁,手心全是汗。

“刘叔,您走慢点,我跟不上。”

刘行没应声,反而走得更快了。沈仲想喊住他,突然觉得脚下一空——那块他踩了三年的落脚石,竟然松了!

“啊——”他尖叫着往下坠,身体撞在突出的岩石上,左臂传来钻心的疼,像被铁钳夹住了。

下落的势头被止住了,他悬在半空,左臂卡在石缝里,骨头“咔嚓”响了一声。月光从崖顶漏下来,照见离他不远的地方,刘行站在坡上,手里的油灯亮得刺眼。

“刘叔!救我!”沈仲的声音抖得不成样。

刘行没动,只是看着他,脸上没一点表情。风把油灯的火苗吹得斜斜的,照出他身后的草里,根本没有狼,只有几丛被踩倒的荆棘。

“羊……羊不在这儿?”沈仲的脑子嗡嗡响。

刘行突然笑了,笑声像瓦片在地上刮。“傻小子,哪有什么狼?”他把油灯往崖下递了递,光刚好照在沈仲的左臂上——那里被石缝卡得血肉模糊,骨头尖都露出来了。

“那……那羊是咋丢的?”

“被我宰了,”刘行说得轻描淡写,“你叔父欠我的工钱,三年没给,拿羊抵账,天经地义。”

沈仲如遭雷击。刘行在叔父家做了十年长工,叔父说他老实,从没过欠工钱的事。“你胡说!”

“胡说?”刘行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打开,是串铜钥匙,“这是你叔父藏钱的匣子钥匙,我从他枕头底下摸的。他克扣我的钱,娶小老婆,买地,哪样不是刮我们长工的血汗?”

风更大了,吹得沈仲的头发贴在脸上。他看着刘行手里的钥匙,突然想起叔父每次喝醉了,总爱拍着炕桌骂“老瘸子不识抬举”,原来指的是刘行。

“那……那您为啥要害我?”

“你叔父最疼你,”刘行把油灯往旁边一扔,灯油泼在草上,燃起一小团火,“让你摔断条胳膊,看他心疼不心疼!”他转身要走,又停下,“对了,你婶子让我给你的饼,里头掺了点料,让你走路发晕,不然哪能这么容易踩空?”

沈仲这才想起,刚才吃饼时确实觉得头重脚轻,还以为是爬山累的。他咬着牙,忍着疼往崖顶爬,可左臂根本使不上劲,身体一荡,又往下滑了半尺,石缝里的骨头卡得更紧,疼得他眼前发黑。

“刘行!你不是人!”他吼道,声音在崖谷里回荡。

刘行的身影已经快消失在坡上了,只留下句飘过来的话:“明年今日,给你烧纸……

沈仲不知道自己挂了多久,直到听见“哞”的一声牛叫,才猛地醒过来。月光被云遮住了,周围黑得像泼了墨,左臂的疼已经麻了,血顺着石缝往下滴,滴在崖下的水洼里,“嘀嗒”响。

“有人吗?”他哑着嗓子喊,声音小得像蚊子。

“谁在那儿?”一个粗嗓门传来,带着股血腥味。沈仲听出来了,是山下屠牛的张屠户,这人每天后半夜上山拉水,牛棚就在断魂坡下头。

“张叔!是我,沈仲!”

火把的光晃了过来,照亮了张屠户络腮胡的脸,他手里还提着把沾血的屠刀,刚杀完牛的样子。“你咋挂那儿了?”张屠户把火把插在崖边,解下腰间的绳子,“抓紧了!”

绳子扔下来,沈仲用右手抓住,张屠户往上拉,他借着劲爬,左臂每动一下,都像有把刀在骨头上剜。好不容易到了坡上,他一头栽在地上,疼得直抽抽。

“胳膊废了。”张屠户摸了摸他的左臂,眉头皱成个疙瘩,“骨头穿了洞,得赶紧找郎中。”

沈仲喘着气,指着刘行走的方向:“张叔,您看见刘行了吗?就是我家那个瘸腿长工。”

张屠户的脸色变了:“刘行?他前年冬天就冻死在羊圈旁了!我亲手埋的,就埋在那边的老槐树下!”

沈仲像被雷劈了,愣在那儿。刘行……死了?那刚才带他来的是谁?

“您说啥?”

“可不是嘛,”张屠户往火堆里添了根柴,火光照亮他胳膊上的刀疤,“他腿瘸,冬天冻得厉害,那天早上我去收牛,就见他蜷在羊圈里,身子都硬了。你叔父怕晦气,让我悄悄埋了,连个碑都没立。”

沈仲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刚才吃的饼差点吐出来。那个递饼的“刘行”,根本是……是鬼?

“那……那羊是咋回事?”

“羊是被狼拖走的,”张屠户往火里吐了口唾沫,“我昨儿在后山看见狼窝了,里头有三只小羊羔,怕是你家那几只母羊生的。”他顿了顿,“你叔父欠刘行的钱是真的,刘行死前跟我说过,他攒了点钱,想给老家的儿子娶媳妇,结果全被你叔父拿去赌输了。”

沈仲的脑子像被塞进了一团乱麻。刘行的鬼魂?为了报仇,引他坠崖?可他为什么要针对自己?

“张叔,您帮我看看,那边是不是有个人?”沈仲指着坡上的阴影,那里好像有个黑影在晃。

张屠户抄起屠刀,往火堆里加了根大柴,火光猛地亮起来。阴影里空无一人,只有风吹草动的声音。“你看错了,是狼。”他指了指远处,两点绿光一闪而过,“快走吧,再不走,狼真来了。”

张屠户背着沈仲往山下走,他的后背宽厚,带着股牛皮和血腥混合的味道。沈仲趴在他背上,左臂的疼一阵阵袭来,却比不上心里的寒意——他想起刘行的脸,想起那盏油灯,想起那串铜钥匙,突然明白过来:刘行不是要害他,是要告诉他真相。

叔父克扣工钱,刘行含恨而死,连尸骨都没个归宿。那几只羊,或许是刘行的鬼魂引来狼叼走的,是在提醒他叔父的刻薄;引他坠崖,是让他看清叔父藏钥匙的地方,让他知道叔父的钱来得不干净。

“张叔,刘行有儿子?”

“有,听说在邻县学木匠,去年还来打听他爹的消息,你叔父说刘行跑了,把人打发走了。”

沈仲闭上眼睛,眼泪混着冷汗往下流。他想起刘行平时总爱看着羊圈发呆,想起他瘸着腿还帮自己修补羊鞭,想起他临死前,是不是还盼着儿子能来接他回家?

回到家时,天快亮了。叔父听见动静,披着衣服出来,看见沈仲的胳膊,脸一白:“咋弄的?”

沈仲没说话,只是盯着叔父的枕头。张屠户把他放在炕上,对叔父说:“得请李郎中,骨头穿了洞,晚了就接不上了。”

李郎中来看过,摇着头说:“得卸下来重新接,遭罪。”他拿出夹板固定时,沈仲咬着牙,没吭一声,目光一直没离开叔父。

叔父被他看得发毛,转身要走,沈仲突然开口:“叔,刘行叔的工钱,您是不是没给?”

叔父的脚步顿住了,过了半天,才含糊道:“小孩子家懂啥?”

“他儿子来找过他,您为啥说他跑了?”

叔父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张屠户在旁边咳了一声,把刘行被冻死的事说了。叔父的手开始抖,从怀里摸出个钱袋,往沈仲面前一扔:“这是欠他的,你……你给他儿子送去。”

沈仲没接钱袋,只是看着叔父:“羊是您让狼叼走的?”

叔父的头垂了下去,声音像蚊子哼:“我……我就是想让你婶子心疼,给我点钱去翻本……”

沈仲闭上眼,左臂的疼突然变得尖锐。原来刘行说的都是真的,叔父不仅刻薄,还赌钱,用羊来骗婶子的钱。

李郎中走后,婶子端来粥,看着沈仲的胳膊直掉泪:“都怪我,没看好你叔。”

沈仲接过粥,慢慢喝着。晨光从窗纸透进来,照见墙上挂的羊倌图,那是刘行去年画的,画里的沈仲牵着羊,旁边站着个瘸腿的老人,正往羊圈里添草。

“婶,”沈仲轻声说,“刘行叔的坟,咱给立个碑吧。”

婶子愣了愣,点了点头:“该的,该的。”

那天下午,沈仲趴在炕上,听见叔父在院子里砸东西,骂骂咧咧的。他没理会,只是看着窗外的老槐树,想起刘行的影子在月光里直挺挺的样子——或许,他不是瘸腿,是挺直了腰杆,来讨个公道。

后来,沈仲的左臂好了,却再也举不高,成了个半残的羊倌。但他每次上山,都会往断魂坡走一趟,在刘行引他坠崖的地方,放上块石头。

有人说,在月夜经过那儿,能看见个瘸腿的老人,提着油灯,在崖边等什么人。沈仲知道,那是刘行在等他儿子,等一个迟到的团圆。

而叔父,再也没敢赌钱,只是偶尔会坐在羊圈旁,抽着刘行留下的旱烟,抽着抽着,就掉眼泪。

沈仲常常想,那天刘行递给他的饼,其实是甜的,甜得像刘行看着羊群时,眼里藏着的温柔。只是那温柔,被刻薄和怨恨埋得太深,非要用一场坠崖的疼,才能挖出来。

狼窝崖的荆棘还在长,每年春天,都会开出白色的小花,像极了刘行油灯里跳动的火苗,微弱,却执拗地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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